康文帝執棋不落,卻不看棋盤,不輕不重地看着李誼,因為病氣而郁結的晦暗團在眼底。
他暫時抛卻君主應有的高深莫測,直白地将這個問題擺到台面上,是對李誼的信任,也是真的想得到一個回答。
也是這個問題,李誼在心裡問了自己太多次,嘗試回答了太多次。他明知答案,明知康文帝也知道答案。
可他,能怎麼回答?
讓扶國之将傾的英雄,被置于猜忌的冷眼之中,毀的是人心,壞的是國運。
但隻就忠于新帝這件事而言,趙缭,真的可以被信任嗎?
李誼斟酌了許久,才輕輕抿了抿嘴,将掌心的棋子落入棋盒中,擡起了頭。
“皇兄,依臣弟愚見,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趙侯非因忠心而難得,而正因其難得,才需要其忠心。”
康文帝将這話在心底重複了一遍,才落下一子,正要說話卻劇烈咳嗽起來,硬将話頭噎了下去。
李誼見宮人都在屋外,便親自提壺倒水,捧上茶杯。“請皇兄多多保重龍體。”
康文帝半天才喘勻了氣,臉色還有幾分病态的紅色,撫摸着自己的心口,感慨道:“是啊,無将之國,無異于無戶之宅,可任人進出處置。”
“正是。”李誼颔首。
“扈骢比之趙缭如何?”皇帝又問。
李誼深思片刻後道:“隻論武學功力,扈将軍與趙侯不相上下,或稍遜趙侯一籌。
但若要論戰略眼光、掌控軍心、謀篇布局,放眼舉國上下所有将領,除鄂公外,無有能與趙侯相比較者。”
說完,李誼斟酌一下,補充道:“況趙侯年輕有為,若善用之,可衛國幾十載,惠及數朝。”
康文帝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為兄心裡才猶豫。如今漠北雖平,然東之膠國、西之月國、南之趾國皆有異動,正是缺國之大将之時。”
李誼在言多有失和力保趙缭之間猶豫良久,還是道:“皇兄,趙侯其人,絕非坊間傳聞喜怒無常、 恩威無用之流。
趙侯立身,義字當先。若陛下肯信之、敬之、重用之,即便當下趙侯或對新朝雅政存疑,但假以時日,必會一片忠心向明主。”
康文帝又咳了幾聲,飲下一口茶後,重新向棋盒拈棋,道:“朕明白了。”
李誼的眼神在康文帝的眼神裡停留了一下,他知道皇上沒有全信,但他不能再說了。
“還有一件事。”康文帝執棋說了半句,思索片刻落子後才接着道:“為兄想聽聽七弟的看法。”
李誼聞言忙後挪數寸,恭行坐禮道:“皇兄折煞臣弟了,臣弟恭聆聖谕。”
“你啊!快落子吧!”康文帝前傾身子,探過棋桌,握着李誼的胳膊把他帶了回來,親近之意不必言說。
“是。”李誼雙手拾子而起,在他思索的片刻,康文帝雲淡風輕道:“前科榜眼,現任工部下司主事的洪施,七弟可知?”
李誼搖搖頭,實言道:“回皇兄,臣弟聞過其名,不識其人。”
“那倒是個有為的青年才俊,貧寒出身、科舉入仕,工部的數位老臣都對其稱贊有加。近來他上的幾道奏折,也頗有見地,可見實學。”康文帝抿了一口茶,帶上啞音的聲線才潤了一些。
“昭元長公主年華尚好,孀居宮中未免孤獨,靈兒也太小,需要有阿耶照拂。依朕看,這洪施倒可算做良配。”
聽到這話時,李誼正在落子的手不免一怔,險些露悲。
李谧才喪夫不到一載,以她對卓肆的感情,定是不願再嫁的。
可是……
康文帝這看似随口一提的話茬,看似突然想起的人,李誼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他深思熟慮,并且已經做了的決定。
所謂“征求”意見,不過因長公主是李誼的胞姐,提前知會他一聲罷了。
康文帝登位伊始,在前朝也沒怎麼培植勢力,此時正是需要扶植新貴親信為自己所用的時候。
如洪施這般位卑的年輕人,在前朝沒被任何勢力光顧,自然是施恩便可拉攏的人選。
所謂給長公主尋配,不過是把她當作施恩的手段罷了。
擡頭答話時,李誼要很斂住目光,才算勉強收住眼底的悲色。
“皇兄為長姐所擇,自然是良配。臣弟……替長姐謝過皇兄挂懷。”
“一家子兄弟姊妹,說這話可就見外了。”康文帝笑着拍了拍李誼的肩膀,“七弟你的婚事,為兄和皇後,可也緊着為你打聽呢。”
“臣弟多謝皇兄、皇嫂厚愛。”李誼說完,猶豫了一下,還是棄子下桌,叩于地面。“臣弟果真有一事,想求皇兄恩準。”
見李誼突然行此大禮,康文帝也愣了一下,轉身落腿,想拉李誼起來,“清侯啊,你這說一句叩三叩的毛病真要改改,有事你就直說。”
李誼不起,緩緩擡起頭時,不過瞬間的功夫,眉眼已和方才不同。從來凝神的平和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失神的憊色。
“李誼求皇兄允準,準臣弟離開。”
康文帝的目光緊了一下,正伸出來扶他的手收了回來。“離開?離開哪兒?”
“皇城,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