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内青年神情冷峻,一言不發。倒是旁邊的一名騎士,策馬上前,冷聲開口:“莊女,擡起頭來。”
莊玉衡從容地擡起頭,對着車内青年微微一笑,動作輕緩地就着木羹又喝了一口。待咽下之後,才不慌不忙地開口,“晚來風疾,殘雪尤冷。貴客可要下來将就一餐。”
“放肆!”那騎士眉頭一皺,厲聲呵斥。話音未落,車中卻傳來一聲輕響,似是金玉相碰。騎士臉色一變,連忙噤聲退下。
紗簾被侍者緩緩卷起,車内的青年顯露在火光之下。隔着搖曳的篝火,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莊玉衡,目光如霜,鋒利得似要将人剖開。莊玉衡全然無視他的威壓,自顧自地吃着碗裡的食物。直到最後一口湯下肚,她才放下木羹,擡頭淡然與青年對視。
“你救了太子。”青年開口,聲音低沉而冷峻,竟與他的容貌同樣賞心悅耳。
她低眉靜默了一瞬,竟然微笑了起來,心情頗佳地回答,“是。”
“你是太子何人?”那青年又問。
“豈敢高攀,”莊玉衡語氣懶散,笑意不減,“之前未曾得見。”
“為何救太子?”青年目光一凝,語氣更冷了幾分。
莊玉衡擡頭看了他一眼,心中卻覺得他這話問得古怪。聽着倒似自己壞了他的好事特來興師問罪的。不過,為何救太子……
她收回了目光,笑容不減,“太子乃天家血脈,我等身為子民,自應如此,有何不妥?”
避而不答,反倒直言反問。青年身旁的騎士不由得怒目圓睜,手按刀柄,向前邁了一步。
青年擡手,示意他退下,眼神依舊冷厲:“你倒是不怕死。”
莊玉衡莞爾,覺得這位俊俏郎君頗有點意思。這麼大的排場,這麼盛的戾氣,卻拖拖拉拉地也不挑明來意。換作她以前身體無恙時……她忍不住笑着咳了起來。可這咳嗽一旦起了,卻是難以平複。莊玉衡掩口側頭,咳得撕心裂肺,雙眼生淚。連白杏都驚得回過神來,偷偷幫她輕揉背部。
那名青年靜靜地聽她咳了一會兒,居然起身從車廂裡走了出來。侍者立刻取來坐具安置在火堆旁。青年走下馬車安坐,也不催她,隻從容不迫地伸手烤火,待她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時候,方才開口,“難怪你不動聲色,原來是重傷未愈。”
莊玉衡看見了他右手拇指上所戴的玉韘,心中微微一動,她看向那青年,笑道,“何止重傷未愈,我的經脈盡損,如今别說殺人,别是殺雞殺魚都難。”
那青年緩緩轉頭看向她,與她對視片刻,冷聲說道:“這麼說,你已經是個廢人了。”
莊玉衡平靜地與他對視,語氣坦然:“如您所見。”
“所以你進京……”
“養老。”莊玉衡好脾氣地有問必答,“我如今武功盡廢,身體已是燈盡油枯,恐怕拖不了多久了。太子賞我田園錢帛,我總得謝恩,也想在死前過幾日舒坦日子。”
那青年不知想到了什麼,眉峰一壓,語帶嘲諷,“難怪你不怕死,原來是就要死了。”
“正是呢。”莊玉衡輕笑一聲,尾音帶着戲谑。她大大方方地托腮欣賞青年的容顔,心想,倨傲涼薄成這般還這麼好看,倒是少見。這位仁兄的父親或母親,總該有一個是容顔絕代,喜怒哀樂皆動人、傾國傾城的那種,若是有緣得見,倒也是眼福不淺。
那青年擡手一招,一個男子上前來到莊玉衡身邊,輕聲道,“可否為您診個脈?”
莊玉衡大大方方地伸出雙手,“請。”
場中一時隻有柴火的噼啪之聲。
那醫者又仔細地看了看莊玉衡的臉色,這才退到那青年身邊,小聲地回禀,“這位女郎内傷極重,最好卧床休息,若是精心調養,或許尚有轉機恢複如常人。”他指的常人,是那些錦衣玉食供養着的柔弱女子。
那青年微微皺眉,顯然沒料到莊玉衡所言不虛,“如此嚴重?”
莊玉衡心道,在屏山縣躺了半年,就憑那個大病必死、小病必重的老郎中的手藝,她能苟延殘喘到現在已經是相當不錯了。換個其他人,隻怕已經連投胎後的百歲酒都辦完了。
醫者點頭。
青年微微側首,隻給了醫者一個眼神。
醫者連忙退下。
莊玉衡眨眨眼,心中生出些好奇:也不動手,也不打架。這位俏郎君刻意深夜相見,到底來做什麼的?
她盯着青年,青年卻凝望着篝火,兩人隔着火堆坐着,沉默無言,十分冷場。
片刻,方才退下的醫者再次轉回,手裡端着托盤,裡面有一盞尚冒着熱氣的茶湯和一個玉盒,直直地走到莊玉衡面前。
“這是什麼?”莊玉衡好奇。
“毒藥!”青年漫不經心地答道,手卻仍在烤火,神色冷淡。
嗯。此人有毒。
莊玉衡心中腹诽,沖他眨了眨眼,随即伸手打開那個玉盒,裡面是一粒通體圓潤丹丸。她不禁莞爾,誰家喂個毒藥還這麼周到,連服用的湯水都備好,這是怕她噎着、下回不肯吃嗎?
她連盒端起那枚丹丸,放在鼻前仔細地嗅了嗅,有些驚豔,“好東西,用在我身上是在可惜了。”她又端起了那盞湯藥,聞了聞,藥味純正醇厚,想來也是難得的療傷佳品。莊玉衡惋惜地将兩者都放了回去,“若真是毒藥,我或許就吞了。可是這是兩樣實實在在極好的東西,無功不受祿,用在我身上也是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