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有任何過失。
正如白玉,不可有瑕。
後來,阿娘為她請了當朝昭容顧氏做她的老師,句句提點,字字教誨,阿娘說想讓她嫁予天子。
那時的她隻覺内心荒涼一片,面上卻不辨喜怒,她叩首做大禮:“兒謹遵阿娘之意。”
正如阿娘所說,她的一切都是阿娘、都是江氏賜予的。所以,她的一切勢必要為江氏謀,為鎮國公主謀。
孟夏時節,青梅剛熟,她已得顧氏教誨,禮樂詩書無一不通,阿娘為此遍邀長安貴婦至公主宅第赴宴。
名為賞花,實則為她立名鋪路。
她雖不喜,卻仍面帶淺笑地一一應答。
初入夏,日光稍烈,她滿是疲憊地去了母親早已給她安排好的院子。
滿園青梅,玉蘭花動,她倚在秋千上,不料有人推門而入。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翠微院,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她遺落了發钗而渾然不知,她想,第一次見面是在大相國寺,第二次見面是在鎮國公主府,巧合而已,她即将入宮,他的身份,知與不知,并無幹系。
景明四年,帝下诏谕天下,以江氏為皇後,正位中宮。
大婚之夜,内人卻扇後,她終是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是他,大相國寺的那個公子。
那時的她想,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闆屋,亂我新曲。亂的是誰的心曲,她已然恍惚。
是夜,該是花燭紅淚,女官引領她去更衣,屏風之後,她握着傅姆塞給她的秘戲圖,猶猶豫豫。她糾結于是否該主動侍奉君王,卻不料他先開了口。
他拿着糕點,笑着問她:“餓了吧?”
她慢吞吞地拿起了糕點,她從未想過,身份矜貴的君王竟也會折節親自為她送糕點遞清水。
她聽兄長說起過,今上,是個很溫和的人。
大婚那夜,這個說法便已被認證。
他好似知道她的害怕,沒有強迫,反而自己去睡了角落處的軟榻。
其實那夜,她根本沒睡。
她隻是在想他名字。
珩,橫玉,這個名字很配他。
她又輕聲喃喃:“明之...”
他大抵會和她相敬如賓地過一輩子吧。
成婚後,他為她描眉,入夜提醒她切勿貪涼,閑時與她賭書潑茶,他從不會故意去調笑她,反而時時顧念她的感受,生怕舉止輕佻惹惱了她。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她看着他的側顔,已然心動。
記得擊鞠賽上,她默默然站在台上,看着場下的郡王夫婦,郡王折花環贈王妃以表情誼,兩人言笑晏晏,好不羨煞旁人。
羨慕麼?江錦書問自己,或許有吧,花環雖不如珠翠名貴,卻是郎君親手所折,節節均是愛妻之情。
她不言不語,原以為這樣的失落之情會自己咽下,可齊明之竟是看出了她眼角的落寞。
那時是春日,梨花荼白。
他策馬踏花而來。
左手朝她遞來一物,那一霎她已眼前模糊。
她隻記得,那隻手替她留下過傷痕,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馬,如今也遞來了她想要的花環。她握着那花環,朝他笑:“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
我等你回來。
少時苦尋許久的青山,她終于找到了。
六月初四,那是齊珩的生辰。
她準備了一紙畫軸,一幅畫作,兩般景象,她想把她的心事都說與他聽。
一邊是旭日初升,一邊是絲絲細雨。
旁人無法領會,唯齊明之一人懂足矣。
東邊日出西邊雨。
是晴也是情。
其實她的心意早已寫在了那本《稼軒詞》上。
“明之者,吾心悅之人也。”
天子巡幸江甯,在别宮,月圓花濃,她攀着他的臂膀,去吻他的喉間。良宵缱绻,那一夜,他們終于圓了房。
那是她第二次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阿娘在家中時常誇贊她聰敏,凡事一點即透。可在宮中,她卻漸漸收了鋒芒,專心扮拙。
其實她什麼都清楚。
中書令死後,齊明之唯一的政敵便是她的母親,東昌公主。他要變法,削弱士族的勢力,可東昌公主卻與他唱反調。兩人之間,勢如水火。
她在他們中間斡旋,極為艱難。
一邊是骨肉血親,一邊是伉俪情深。
她選不了,東昌公主赢,天子必死,天子赢,東昌公主必死,她呢?要麼一條白绫賜死,要麼在齊珩的愛憐下苟且偷生。
所以最後,她将這個選擇給了道義公理。
道之所存,她之所存也。
便是在這危急之秋,她有了身孕。
她都明白,齊珩為了她和孩子已然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
每每齊珩惱怒于母親違矩的行為時,她總會握住他的拳頭,讓他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她雖不語,卻已然在告訴他。
求你,放過我的母親。
她其實,從不無辜。
轉眼間,天已入秋,齊珩昭陵遇刺,顧有容被指涉嫌謀逆,因此自裁而死,齊令月與齊珩一度僵持,勢必不死不休。
她看着窗外的簌簌黃葉,有些心涼。
她一邊忍受着母親的怒火,一邊裝傻扮乖地在他面前做好皇後的身份,她其實比誰都清醒,母親與她骨肉相連,縱使齊珩敗了,也不會對她做什麼,可齊珩若是勝了呢?
那時她能依靠的便隻是他了。
她看着面前的人,腦海裡想的都是怎麼去取悅他。
她對他的喜歡是真的。
可現在對他的讨好與畏懼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