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密布的陰雲，關隘的天氣總是這般，不是烈日便是暴雨，晴朗的日子反倒是少數。

扶光睜開眼睛的時候，萬千絮雨如同閃着細光的銀針向土地紮下，恍惚間令他誤以為自己到了死後的世界、那個衆人口口相傳的無間地獄。

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

他活得問心無愧，怎麼想也落不到下地獄的境地。

“醒了？”

雄厚的聲音，混着些微的虛弱，隆隆地震着扶光躺着的地面。扶光摸了摸腦袋靠着的位置——原來他并不是躺在泥地裡，而是躺在一片有些粗糙的動物皮毛上面。

“狼叔。”他回應着這位給他充當墊子的人的話語。

或許将對方稱之為‘人’有些不恰當。

扶光仰着頭，一隻明顯屬于狼的吻部從他的視線邊緣延伸進來，然後是更多的毛和一張狼臉，沾濕着雨水與血迹，結成一縷一縷。

扶光的視線在觸及到某處時停下了。

他原本放松的、疲憊的神情緊繃起來，柔和的眉眼染上淩厲，透出驚悚的光。

躺在巨大狼形獸人柔軟腹部的少年想要起身确認些什麼，但卻被對方蒲扇一般的狼爪阻攔，一時間動彈不得。

扶光昏迷前的記憶朦朦胧胧，皆在此刻拼湊成清晰的畫面——他還沒有忘記，搏殺時從敵人身後襲來的那道避無可避的偷襲。

“狼叔！”他憤怒地扒拉對方的爪子。

扶光這輩子沒什麼可誇耀的優點，唯一值得拿出來說的，大抵就是他無與倫比的力氣——此刻他拼盡全力，即便是體型大出他兩三倍的狼型獸人也拗不過他。

天地倒轉，扶光扭過身子，臉上沾上的雨水倒流，滴滴答答從他的下颌一點一點落下。

從他記事起，狼叔最臭屁的就是他那身漂亮飒爽的狼毛，被陽光曬過時，還會有一種溫暖的味道。

扶光看到一片沾滿血迹的胸膛。

那些原本層次分明的毛發糊成淩亂的一片，一些□□涸的血粘連凝固，斑駁黑紅，而另外一些浸泡在依舊不斷湧出的鮮血裡，化作蜿蜒的血河。

他眼睫顫抖着擡眸，看到對方左胸上那個殘缺的大洞。

狼叔不似孱弱的人類，他有兩個心髒，失去一個并不會立刻丢掉性命……但這并不代表他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他們明明曾約定過，個人生死皆是命數，勿做舍身相救之事——可為什麼——

“我就知道你會生氣。”那狼吻張開了，人模人樣地咧出一個笑，卻露出滿嘴的獠牙，每根都有扶光手指那麼長。

扶光擡起手，想去堵住他依然在淌血的傷口——但真将手伸出去時，卻發現自己的手掌加上五指都覆蓋不住那個大大的洞。

他的臉一下子煞白了，像是終于認識到某些既定的事實。

“你——”他破碎的嗓音隻能喊出這麼一個音節。

可那沾滿雨水和血的狼頭竟然還在笑！！

這位命不久矣的狼型獸人知道他想說些什麼……沒錯，家人們之間确實曾約定過，生死由天，皆是命數，誰都不要用自己的命去換别人的命——但扶光在他們之中卻是不一樣的！

“我們都是一群活着便罷，死了也無所謂的人。”

“但你不一樣，小光。”

水泥縫裡長出本不應該長出來的花，他們裡的大多數人根本注意不到，即便是注意到也會無視，甚至是嫌礙眼而将之連根拔起，

而扶光是唯一一個，會選擇給那花澆水的人。

扶光死死瞪着對方已失去往日神采的藍色眼睛，他的手指僵在半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些什麼。

他很想要反駁，喉嚨卻生疼。

“你還有機會……擁有幸福的人生……”

“别開玩笑了——”這少年目眦欲裂，黑色的瞳仁周圍遍布血色。

狼叔的語氣中斷了一瞬。

也是，扶光迄今為止的人生确實與幸福沾不上邊，甚至用悲慘來形容都顯得輕描淡寫……這話聽起來的确怪怪的。

即便他知道對方并不是這個本意，但他還是順着自己的思路改了口，“那……就祝願你以後能走上自己想走的路吧。”

打濕的毛爪子蓋上扶光的臉，對方似乎是想要摸摸他的腦袋，但卻擡不了那麼高的手臂。

扶光下意識低下頭，雨水滑下落進他的鼻腔，順着他急促的呼氣嗆入氣管，令他一陣窒息——

……

……

“阿嚏——”

田壟邊上，打着盹的少年人被飄落的草葉鑽入鼻孔，呼吸不暢之迹被猛地驚醒。

那雙兀然睜開的漆黑瞳仁盛滿天空的倒影，鬓角邊有水痕滑過。

少年茫然地辨認着自己所處的位置，好半晌才從草地上爬起。

……原來是夢。

扶光擡起頭。

天氣清朗，萬裡無雲，林間也沒有什麼風。

初春的季節，陽光不似夏季那般酷烈，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目之所及，大片的森林樹木邊際處隔着草地，遠處湛藍的湖面波光粼粼，飛鳥掠過，驚起幾圈波紋。

扶光緊繃的身軀放松下來。

他垂下眸子，看向自己的手。上面并沒有血，反倒有許多因為編織和勞作磨出來的新繭。

“……”

不再去回想夢中的幻影，扶光彎腰拾起自己小睡前随意丢在腳邊的布袋和竹筐，強迫自己将目光落到眼前這方田地上。

或許叫這塊連菜園子大小都比不上的耕地為田地有些過于擡高它……再看看上面長勢萎靡的作物，就更可憐了。

這些稀疏的作物大部分都是小麥……異世界版本的小麥——是扶光在隔壁森林的山谷裡偶然間發現的。

它們其實與真正小麥并不是同一種植物，隻不過有許多十分相近的特點，所以扶光才這麼将錯就錯地稱呼它們。

眼前這塊仿佛落日地毯的麥田，成熟穗子夾雜着麥葉蔥郁的顔色，因而顯得格外斑駁。

扶光還記得自己此行前來的目的，他拾起腳邊的布袋子，來到田地邊緣。

走進了看，這産量更讓人唏噓。

他在心底腹诽，卻對着空氣将右手擡起。

萬萬千綠色的光點便從空氣中稀釋出來，飛速向他手心聚攏，彙聚成一道清晰又明亮的圓形刻印。

這刻印看起來很像是前世某些影視作品裡的魔法陣，視覺效果倒是十分絢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