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平看着他的眼睛,沒有絲毫波瀾,反倒有一種李友沖看不懂的視死如歸,他反手緊握李友沖的手臂,李友沖睜大了眼睛,看到他笑道:“的确是有雲端幻海的,李将軍。”
“什麼?你到底是誰?”李友沖想掙開手臂,卻被苗平牢牢鉗住,千斤的力量,竟如何也無法掙脫。
苗平歎了口氣,“當然是,來殺你的人。”
妖異的影子映在李友沖的瞳孔上,像是張開巨口的野獸,将他吞沒,瞬間化為一灘血水。
“轟”——指揮艙的窗子被震碎,房間内的燈齊齊炸成齑粉,頓時漆黑一片。
一道火光從空中劃過,照亮了來人的臉,那是一雙野性十足的眼睛,僅僅視線相接的一瞬,苗平就像被攫住了心神,動彈不得。
等苗平反應過來時,他的妖身已經被一把薄薄的黑刀砍了個粉碎,嘩啦啦掉了一地,震倒在地上。
“咣”——桑玦将黑羽一把紮在苗平臉側,濺出火花的刀刃上,映照出苗平不甘的臉,他偏頭吐出一口血來。
“蚌妖?”
桑玦冷笑一聲,從地上撿起一片破碎的蚌殼。平叛的隊伍他已經下令撤退,他自己孤身一人涉險,來對苗平的身份一探虛實。
滿地蚌殼泛着細細磷光,苗平吐出的那灘血裡,躺着一顆明珠,“咔哒”,裂成了兩半。很快,苗平身上的妖息就立刻被桑玦捕捉到。
“原來如此。你掩去妖息,卧底軍中,就是為了設計魔族大軍,你們蚌妖一族的布局還真是精密啊,”飛舟還在雲流風暴中震蕩,桑玦已探握着紮進船體的刀,笑了聲,“不過,我怕是還要替殿下謝謝你,你想摧毀的這些魔兵,恰恰是殿下不需要的。”
苗平冷笑道:“你雖然隻是個半妖,也不該為魔域做事,殘殺妖類。”
“哈,”桑玦饒有興味地挑眉,“你雖然死到臨頭,也不該管得這麼寬。”
“你!”苗平面色轉怒,桑玦已握起刀,準備一刀鍘了這個妖域卧底,苗平憤憤不平,“普天之下,能有你這樣血脈的大妖屈指可數,你竟然甘願當魔域的走狗?大妖血脈斷在你這半妖身上,簡直是蒼天無眼!”
“哦?”桑玦眼神轉冷,混不吝地擡起苗平的下巴,笑道:“你這口氣,是認識那大妖?”
苗平道:“古往今來,被承認的天下大妖,無非鳳凰、天狐、東海鲲。鳳凰早已叛出妖域,東海鲲也是追随她而去的叛徒,天狐一族作為世代妖王,隕落身死,至今無人知道屍骨在何處,怎麼,你背負大妖血脈,竟無人告訴你這些舊年恩怨?”
桑玦怔了怔,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聽見自己心跳越來越快。
年少時困住他的茫然,關于他究竟是誰的疑問,答案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眼前。
他揪住了苗平的衣領,壓聲逼問,“天狐在哪裡隕落的?說清楚。”
“這……這誰知道?”苗平有一瞬茫然,接着望天慨歎,“蒼天無眼,真是蒼天無眼。堂堂大妖,如此尊貴的血脈,怎麼就被一個雜種後代給玷污了。半妖就是半妖,沒骨氣的奴才命。”
桑玦随着船體晃動,隐在陰影裡的半張臉神情莫測,苗平卻越罵越起勁,“你以為,就憑你這肮髒的血脈,也能攀得上魔域少主這朵高枝?
别妄想了。你的存在,就是對大妖血脈的玷污。妖域容不下你,魔域更容不下你。你這樣的雜種,就應該滾回陰暗的角落裡躲着,永不見人啊!”
桑玦耳邊忽然變得嘈雜起來,一陣嗡鳴,眼前無數畫面飛掠,斷尾、排擠、霸淩,在他眼裡閃動成一團火。
“咣!”
桑玦手中的刀忽然重重砸下去,血濺在他臉上,苗平的罵聲戛然而止,他的頭咕噜噜滾到地上,張着嘴瞪大眼,再吐不出一個字。
“你真是不知悔改啊。”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雲端幻海的風暴就在此時“轟”地攪碎了整座飛舟。
巨大的湍流迎面撞來,桑玦本能地擡手遮住腦袋,但他的身體已經被雲海卷起,被裹挾着四處飄飛,無論他如何努力,在這雲海之中也找不到一個支點,這洶湧的雲海好似兇殘的卷刀,他的衣服很快被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口子,滲出點點血迹,與他玄色的勁裝融為一體。
雲海中彌漫着大量的瘴氣,恍然讓桑玦想起曾經在暗淵的時候。
就在他被卷像漩渦深處的某一時刻,隐約覺得自己穿過了什麼。
桑玦竭力睜開眼,透過五指的遮掩向外看,他脖子上的玉佩發出淡綠色的光,溫潤剔透,雲海中有什麼東西正在趨向這玉佩投影出來的光線,聚成一道巨大的半身法相,一個滿目被瘴氣所填滿的女人。
她暴躁地伸出手來,聚集周圍洶湧的雲流,引向桑玦,殺勢鋪開。
桑玦看清楚這個女人的容貌時,睜大了眼睛,他忘神地松開了遮掩面容的手,桑玦的臉,就像女人的一面鏡子,映照出她七分的容貌。
那女人帶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近到桑玦身邊的時候,忽然也望着他頓住。
一種無形的氣場在兩人之間流動,雲流的喧嚣靜止了片刻,她看不清神情的眼睛,似乎垂下來,思索了片刻她到底是誰,似有些不可置信,又看了桑玦一眼,她看起來想摸一摸他的頭,不确定地喃喃了一句什麼,桑玦沒有聽清。
就在她眼中瘴氣再次強烈起來,吞噬她所有神智之前,那隻巨手反手凝出了更大的一股力量,像是生怕來不及,來勢洶洶,将桑玦一把推開!
“呼喇喇”風聲呼嘯,桑玦極速倒掠,耳膜被風灌得生疼,看着眼前的法相越來越遠,被雲流遮掩,女人模糊的神情似乎是眷戀,愧疚,但很快又變成另一種笃定和決絕,她淡綠色的身影徹底被瘴氣纏繞,一個擎天徹地的妖狐形體顯現,它仰天長嘯,那些瘴氣如蟒蛇将它圍剿,轟!那法相消逝四散,融入雲流。
母親?
所有的聲音忽然都安靜下來了,桑玦耳朵的高頻鳴響蓋過了一切。不知道什麼時候,桑玦眼眶已經一陣發熱,似是剛才那似要撫摸,卻又沒有進行下去的動作,将空洞的心髒填滿,溢出的無限酸楚與溫柔。
他第一次知道他的來處,這短暫的一面之緣是他找遍四域三十六洲的渴求,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巨大的欣喜,無數的關于自己長大的委屈、無所歸屬的茫然,都還沒有來得及在此刻釋放,就已經随着那破碎的巨大的虛影而破碎成煙。
隻在他徹底離開雲端幻海前,隐約聽到一道堅毅有力的聲音,匆忙消逝在風暴中,
“找到小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