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桑玦大腦飛速運轉,又擠出一個,“我、”
他好像忽然失去了自己的語言,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桑玦想說,你别聽他們胡說——可是他說不出違心的話。
他又想說,你别生氣——可是他瞥了一眼冷柔危的眼睛,她并沒有生氣。
許不歸的話突然闖入他和冷柔危之間,打亂了桑玦的一切計劃。
她不喜歡承諾,他也隻想給她結果。
桑玦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
“你吃過飯了嗎?”
說出來這句話的時候,桑玦感覺自己的大腦都空白了。
他忽然從心底升起一個懊惱的疑問:我怎麼會這麼蠢?
這片刻的沉默,簡直驚天動地。
冷柔危卻笑了,是發自内心的那種笑,就在桑玦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回答道:“我吃過飯了。”
還問了他一句,“你呢?”
她沒有取笑他。
桑玦看着她的眼睛,那裡面好像有一汪沉靜的大海,将他所有想隐藏的笨拙無措都包容。
桑玦臉頰滾燙依舊,好像在發燒,但他忽然覺得,他不應該這樣閃躲。這看起來太不可靠了,根本不像是她可以信賴的同盟。
于是他正色道:“哦,那就好。”
冷柔危眼裡噙着笑,隐約出神。
桑玦看起來像一隻熟透的蝦子,整個臉紅透,看起來很好親。
很适合留下點印記。
這隻蝦子形狀漂亮的薄唇動了動,“你這麼急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哦,”冷柔危的思緒被慢慢拉回,她垂下眼睫,壓下那些晦暗,“今夜我要突襲東海。”
“今晚?”桑玦眨了眨眼,他遲疑了一下,“穿家軍的攻堅成功了?”
桑玦手下近期逃過來不少水族的人,桑玦從他們那裡拼湊到了一些與防禦相關的消息。今天冷柔危第一次在搭鵲橋中與他相見時,他就已經告訴了冷柔危。
“就在剛才。”冷柔擡眸看他,“你的消息生效了,沙城地下入海口的封印已經被穿家軍破開,屆時穿家軍開道,魏大洪的人會攻進來。”
桑玦想了想,“那我就配合魏大洪,截斷内外城,阻止他們互相支援。”
“恐怕不容易。”冷柔危道,“外城光是堡壘樞紐就有三十六座,加上大大小小沒有計算在内的堡壘,預計也有近六百座。水昊天雖然鎖城,他的兵力卻不少。大部分的士兵都分散在外城的堡壘中防守,保存實力,随時待命。
大軍清掃過來,恐怕還需要些時間,我擔心到時候水昊天反過來包圍你。”
桑玦搖搖頭,“無妨。我已經想好,等會兒先快速突襲最靠近内城的那座堡壘樞紐。拿下它,也就扼住了内外城的連接口。這座樞紐我這幾天一直都在觀察,拿下它不難。到時候内城的人内讧起來,還能幫我拖一陣子。”
“我正要說這件事,”冷柔危道,“栖月灣的封印直通内城,是最堅固的封印,穿家軍在這裡的攻堅現在還差些火候,所以,内讧這把火一定要燒到最大,你的人和我的人都會動起來。隻要内城大關一破,我會帶人從這裡攻進來,與你彙合。”
桑玦點頭。
兩人又陷入沉默。
“你準備什麼時候……”冷柔危負着手,略略走近了些,擡頭看着桑玦的眼睛。
她的香氣,她的神情,沉靜而具有侵略性,桑玦忍不住心跳飛快。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或許他也知道,但是他不敢想。
冷柔危看着他的神情,忽然笑了,吐出兩個字,“出兵?”
“哦,出兵?”桑玦眨眨眼,視線從她的嘴唇上移開,他喉結滾了滾,“現在。”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戰局迫在眉睫。
“好。”冷柔危點點頭,“我等着你。”
她看着他,慢慢退開,忽然轉身,消失不見了。
随着她的離開,桑玦心上的弦卻被牽扯起來。
他直覺她有一個未完成的問題,而他也有一個未說出口的答案。
等殺了齊昀,搶到妖王谕令之後,他一定要光明正大地站在她面前,把他的心全部攤開給她看。
*
軍帳。
冷柔危盤坐在主案前,緩緩睜開眼。
她的問題沒有問出口,但她試探到了桑玦的猶豫。
雖然她并不清楚緣由,但這份感情,就像這場箭在弦上的戰争,已經由不得他後退。
“殿下。”賬外,齊昀的聲音打斷了冷柔危的思緒,“該出發了。”
冷柔危走出軍帳,齊昀也已經穿好戰甲等在外面,見到冷柔危時,他卻忽然怔了一下。
冷柔危與齊昀錯身而過時,齊昀忽然叫住了她。
冷柔危頓住了腳步,她道:“士兵們在等。”
就在兩人前方幾丈開外,大軍已經站得整整齊齊,火把的影子在他們臉上跳動,所有人都摩拳擦拳,躍躍欲試。
齊昀看着她,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我先前與殿下說的事,殿下考慮得如何?”
冷柔危也回過頭,看着他的眼睛,齊昀道:“我不能保證我與桑玦不同,但我能給殿下的,遠比桑玦多。”
他擡手捏着一張淡金色的紙箋,“這紙婚契中妖域的權力是他無法給你的。殿下若是願意,我現在就可以與殿下結契。”
冷柔危正要冷笑,看到齊昀手中的婚契,心中一凜,又看向齊昀。
齊昀道:“我知道,殿下的心現在不在我這裡,我不強求。可是結為道侶,感情并不是第一要義,再穩固的感情,倘若消磨千年,又能剩多少?隻有利益聯結才是永恒的。”
他傾身湊近了些,更低聲道:“若殿下願意結契,我願助殿下奪取魔尊之位——這是除了父王之外,齊昀親自向殿下許下的諾言。”
齊昀說話的時候,冷柔危神思百轉,心跳警覺。
淡金色的紙箋,紙箋的邊緣描着金色的雲紋,紙箋内若隐若現的篆書字迹——這樣的審美和習慣,一瞬間便讓冷柔危想起百年來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
從當初傳到擇芳大會的書貼,到後來許多年的親手密信,無數封紙箋連在一起,清晰了一個名字。
賀雲瀾。
——原來齊昀竟然是被他奪舍了麼?
一開始時驚鲲讓冷柔危信任齊昀的時候,冷柔危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是見到齊昀的第一天,她就否定了。
賀雲瀾那樣的人,絕對放不下驕傲,去做别人的影子。齊昀處處模仿桑玦,絕不可能是賀雲瀾奪舍。
——可是人最細微的習慣往往是很難更改的,這個細節太具體。于是齊昀小恩小惠的示好,他之前在城主殿中講完話,給她披披風的動作,還有他那似有若無的為她好的語言風格,在此處都串聯在了一起。
就算化成灰冷柔危也認得出,她确信他就是賀雲瀾無疑。
冷柔危看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人,無比諷刺地笑了一聲。
曾經那麼高高在上的賀雲瀾,如今怎會折下腰來,模仿别人,來讨她的歡心?
一個天道之子,原來也沒有什麼雷霆手段,隻會在這裡千方百計地哄騙她。
冷柔危曾怨恨天道不公,怨恨天道到底為什麼窮極一切手段庇護她最恨的人,她以為受天道庇護偏袒,是多好的命數。
原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比她想象中的實在是差太遠了。
齊昀看着她的笑,拿不準主意,試探道:“殿下意下如何?”
冷柔危笑意斂了些,将那婚箋拿在手裡掂了掂,看見最末尾綴着的一句,助她登上魔尊之位。
齊昀如此大費周章揣摩她的心思,竟然連魔尊之位都想到了,他到底想從她身上獲得什麼呢?
這個東西,必然和婚契相關。
婚契能給他什麼?
冷柔危在齊昀隐約熱切的期待中收起了婚箋,含了點笑意,“那就等到大戰結束之後吧。”
齊昀的心猛地一跳,他壓下激動的心緒,低頭應好。
冷柔危快步走到大軍之前,召出掌心的九幽幡,淩空一揮,揚聲道:“大軍聽我号令,即刻出戰東海,不破不還!”
戰鼓隆隆敲響,猶如雷聲,擂得人心激奮,衆将士皆高喊口号,
“出戰東海,不破不還!”
“出戰東海,不破不還!”
“出戰東海,不破不還!”
齊昀,或者應該說賀雲瀾,他站在冷柔危身後,聽着本應屬于他的尊崇與擁戴,給了屬于他的女人。
嫉妒得幾乎要發狂。
她應該是隻屬于他的,這些尊崇和擁戴也是隻屬于他的。
他曾經是登臨世間頂端的,真正的男人,他無法忍受被剝離權力中心和視野中心的感覺。
他受不了這種強烈的被抛棄被背叛的感覺。
但所幸、所幸,他賭對了冷柔危真正想要的。
可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正确的選擇,他會幫她做出最正确的選擇。
“咚!咚!咚!”
戰鼓激起戰意,也激得賀雲瀾胸腔心跳不絕,妒火翻湧,他視線落在冷柔危腰帶上,那裡明晃晃地挂着一枚銅錢穗。
這枚拙劣不堪的穗子,就該延續它被丢在垃圾堆裡的命運,永遠、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總有一天,她會理解他,會知道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