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重要。
*
蘇幼儀掩了窗戶,屋内終于暖和起來。
手上有傷,不方便沐浴,桃溪仔細服侍着,用了好長時間才收拾妥當。
桃溪拿布帕擦着蘇幼儀的頭發,“小姐,您這頭發真美,又黑又滑!”
蘇幼儀照照鏡子,鏡中人烏發如瀑,她點了點頭,“就你會說!”
頭發擦了個半幹,滿室飄香,是杏花香氣。
桃溪将蘇幼儀的發梢稍稍裹了裹,跑去拿了琉璃小盒子,“趁着頭發幹一幹,奴婢給您——”
“幼儀,你睡了嗎?”門外江遲序的聲音忽然響起。
蘇幼儀瞪大了眼睛看向桃溪,發現桃溪也瞪大着眼睛看自己。
兄長?兄長怎麼來了?
蘇幼儀急急忙忙把頭上布帕拿了下來,檢查了一下穿着,這才去開門。
“兄長,您怎麼來了?”她不敢看江遲序,心裡發虛。
該不會是來訓斥她的吧...
為了今日她與江遲安胡言亂語一事。
江遲序被開門間一陣杏花香氣卷了個滿懷,低頭看着親自跑來開門的蘇幼儀。
她剛沐浴過,頭發還半幹,順滑的黑發披散在背後,遮住了一截瑩白的脖頸,扶着雕花木門的手指尖微微泛紅,細瘦的指骨無力的蜷着。
她像從前無數次夢中那樣伴着花香向他款款走來。
頓了片刻,沒聽見江遲序說話,蘇幼儀如夢初醒,自覺多嘴,連忙打開門把江遲序迎了進去。
二人落座,桃溪奉茶。
各自無言。
江遲序其實也不知道自己來做什麼,但是他想來,就算是現在夜已經深了。
她的眸子水潤潤的,偶爾偷偷撇過來,像仙鹿一樣純淨。
從前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他次次回想起她初來府上的樣子,怯生生的,含淚的眼睛看着他。
他不敢多看,再擡頭時她已經被江遲安牽住手越走越遠……
夜深人靜時,他總會為從前的自己設想無數種可能,但是每當新的一天到來,再次看見府裡歡快你追我趕的兩個人時,他就會被再一次打回現實,重新清醒。
他幾乎想到發狂,越是夜色濃郁越是混沌不清。
今夜總歸是要失眠的。
他想來看看她。
蘇幼儀暗中看了江遲序數次,不見他開口。
她忽然意識到,或許江遲序是在給她自己承認錯誤的機會,深夜到訪,教導後輩,實在是用心良苦。
“兄長,今日是我口無遮攔,胡言亂語,今後再也不敢了。”
......
又是一陣沉默,蘇幼儀又開始反思自己,是了,單單一句話,确實不夠誠懇。
“從明日起,哦,不對,等我的手好了,我抄《女誡》十遍,好好忏悔今日言行。”
她又補充道:“今後我與遲安成婚後,定會謹言慎行。”
......
蘇幼儀十分苦惱,兄長果然嚴苛,雖然今日幫自己出了口氣,但是他公私分明,最重府内風氣。
十遍竟然還不夠嗎?
“二十遍?”蘇幼儀狠下心來,說了一個自己無法接受的數字試探道。
“遲安比你大半歲,按理說你也該喚他一聲兄長才對,怎麼隻喚我兄長?”江遲序問道。
蘇幼儀有些摸不着頭腦,她與遲安歲數差的不多,且有婚約,她叫遲安,應該沒什麼不妥吧?
但是江遲序此時表情嚴肅,蘇幼儀不敢質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
她老是遲安遲安這樣叫,是不是确實太失禮了?
畢竟江遲安比她大半歲。
畢竟二人還未成婚。
蘇幼儀暗自點了點頭,“今後幼儀會注意的。”
可能是她的乖順取悅了江遲序,蘇幼儀見江遲序的臉放松了下來,甚至稱得上和煦。
“既然還未成婚,便要注意言行舉止,平時少見面吧。老夫人也不喜歡你們頻頻見面。”
看來今日兄長是要把郡王府的家風一正到底了。
從鶴鳴堂到築春閣,老的小的都不放過。
蘇幼儀有些敬佩,平日裡公務如此繁忙,還能在空閑裡政治家風,甚至不惜犧牲休息時間,深夜教導。
或許是今日江遲序為自己大大出了口氣。
不,準确來說是,正家風的時候,自己恰巧出了口氣。
總之,蘇幼儀此刻看江遲序就像看一家之主那樣,拜服,遵從,恭敬。
“之前是幼儀思慮不周,今後定不會與遲安兄長頻頻見面了。”
蘇幼儀說到做到,她暗自下了決心。
且忍忍吧,等成了婚,兄長應該就不會管這些了。
......
又是一陣沉默,蘇幼儀感覺到自己的頭發在悄悄滴水了。
她繃直了脊背,心想自己又失态了,背後洇濕一片,實在不成體統。
她悄悄給桃溪遞了個眼神。
桃溪瞬間讀懂,“小姐,您頭發還沒幹呢,我來給您擦擦吧。”
小姐頭發沒幹,需要擦頭發,這下世子該自覺不妥,離開了吧。
桃溪拿着布帕擦着蘇幼儀的頭發,隻見世子仍端坐在小姐面前。
蘇幼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好了。
她心裡想着,若是此刻不是在她房間就好了,這樣她就能理直氣壯起身說‘夜深了,不便打擾,我先走了。’
可是現在是在她自己房間,她不能這樣說。
她隻能等江遲序這樣說。
可是,對面這人好像沒有離開的打算。
她隻好恭恭敬敬洗耳恭聽,等待江遲序下一步訓斥。
沒想到,等來的不是訓斥也不是教導,而是他問。
“塗藥了嗎?”
說的是她手上的燙傷。
“沒...沒。”
然後她看見江遲序拿起桌上的琉璃小盒子,打開後朝她伸出一隻手,看着她。
“我給你塗。”
若不是江遲序的手一直停在她眼前,蘇幼儀都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
“怎麼?江遲安從前沒照顧過你的傷嗎?”江遲序幾乎瞬間就想到了無數個理由,“同為兄長,他能照顧,我照顧不得?”
“沒,沒沒不能照顧。”蘇幼儀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從前我忙于公務,忽略了府中親情,以緻于府中人情如散沙,就連今日這種事都會發生。”
他頓了頓,“今後我也該多多關心你們才是。”
這理由說得很大公無私、順理成章。
因着早些年戰亂時郡王的親弟弟,江家二爺戰死,連帶着二爺一家人都被亂軍趕盡殺絕。
江家除了入主後宮做了皇後的姑娘,就隻剩郡王一人撐着。
偌大的郡王府看似繁花似錦,實則冷冷清清。
人口少不說,自從江遲安出府學習,府中的歡聲笑語就更少了。
作為郡王府的世子,受聖上器重的中丞,江遲序大包大攬,不光照顧着江家各路姻親,還處理着府内府外各色事情。
兄長也太有責任感了。
蘇幼儀更加敬佩。
她伸出右手,一排燙傷就這樣擺在江遲序面前。
蘇幼儀還是有些膽怯的,雖說是聯絡親情,但面對清冷矜貴如谪仙的兄長,她還是很難适應那些人情味。
江遲序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微微靠近自己然後挪動了一下琉璃小燈。
蘇幼儀突然很想把手縮回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兄長的手勁很大,她不敢亂動。
涼涼的指腹伴着涼涼的藥膏輕柔撫在蘇幼儀的傷口上。
剛才打在江遲安臉上的也是這隻手。
突然的觸碰,還是在傷口上,蘇幼儀有些敏感。
她不自覺握了握拳頭。
“疼嗎?”
“不疼。”有點癢啊。
明明隻是一小塊傷口,但是蘇幼儀感覺江遲序塗藥塗了好久,久到她的頭發都要被桃溪擦幹了。
終于,江遲序停手,他把那塊傷口微微靠近自己的唇,輕輕吹了吹。
一旁的琉璃燈仿佛也被吹動,微微跳着。
又吹......
蘇幼儀的臉又紅了,這樣近人情的兄長,她真的無法适應啊。
“這幾日你好好養傷,不必去上課。”江遲序把藥膏收好遞給桃溪,繼續道,“若是喜歡學,那等傷好了再說。”
“好。”蘇幼儀不知道自己發燙的臉是否被兄長看見了,她幾乎不敢擡頭。
終于被他松開手腕,她趕緊把手收回來,仿佛又要被灼傷了一樣。
久久無言,蘇幼儀的頭發已經徹底幹了。
“早些休息,我改天再開看你。”江遲序終于站起身。
還來?蘇幼儀有些承受不住。
“好...好。”
蘇幼儀也站起身跟着送到門口。
“夜裡涼,别出門,快回去吧。”江遲序站在門口回過頭來看她。
“啊?好,好。”蘇幼儀顯然是最乖順的,連忙站住了腳,不再往外送。
江遲序推門離去,溫軟的杏花香氣被夜風吹了個幹淨,這才覺得春夜寒涼。
蘇幼儀在屋裡和桃溪兩人大眼瞪小眼安靜了片刻。
終于。
“桃溪......你說,兄長是不是看我太不老實了,用這招罰我?”
“小姐,奴婢也不知。”桃溪心裡也不踏實,“要不奴婢替您先把女誡抄寫一些吧......”
二人各自膽戰心驚睡下。
第二日,江遲序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