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中蕩漾的水紋漸漸彌散,映出宮澤塵清晰的臉。他頓悟這楊戚二人的卑劣想法,胸口一緊,難以想象蕭榮那副凜厲的尊容如何經住污言穢語的攻擊。
“她不過是一個還沒我年長的女子,何故蹚這趟渾水?”他憤憤不平。
汪順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牌,那是宮楚讓臨行前塞給他的,雕着宮家暗衛的蛇紋。
“三公子覺得,蕭榮為何偏偏此時來查驿站”他摩挲玉牌邊緣,“楊家霸占黎國兵權多年,皇上既要楊家守國門,又怕它擁兵自重。蕭榮這枚棋子落得妙啊……若她能扳倒楊恕雲,便是削了楊家一支爪牙;若不能,也算敲山震虎。”
宮澤塵怔住,帷帽薄紗被夜風掀起一角:“汪叔是說,皇上故意……”
“噓——”汪順将玉牌按在少年掌心,“意會便好,莫要言明。”
“可這楊家雖在西北雄踞一方,也沒見其做什麼出格的事啊,皇上為何要這般敲打啊?”
汪順原本是不願告訴他這些爾虞我詐之事的,但宮家而今已有插手朝廷的苗頭,宮澤塵作為宮家嫡子,将來有權接管宮家和嶺南,朝廷上的事也該多少了解。
“楊家早些年靠軍功邀賞,尚無野心壟斷朝中勢力。但近幾年,北拓疆域卻舉步維艱,仗越發難打,軍功也就越發難邀。楊家何以鞏固勢力?隻能向朝廷伸手。楊氏一族不單單在西北如日中天,楊肅胞妹楊漫天執掌中宮,嫡長公主昭陽又是儲君的第一人選,楊家權柄橫貫朝野邊關,已是皇權咽喉之刺。”
宮澤塵的指尖在茶湯表面劃開漣漪,倒映的燭火碎成點點金鱗。回想起母親的勸告,才深切見識到這西北的陰暗面。
“如此說來,這蕭榮是皇權的一枚卒子,楊家若吞了卒子,便要暴露咽喉;若退避三舍,皇家便另遣車馬長驅直入。若能攻退楊恕雲,蕭榮便可全身而退,可若不慎遇險,難保不會淪為皇上與楊家博弈的一枚棄子。”他攥緊拳頭,眉頭緊蹙。
汪順聽出這少年話語裡對那女官處境的憂慮,深知他正值意氣風發之年,唯恐他意氣用事。
他忽地開口,聲音低啞如砂紙擦過鐵鏽,“我可警告你小子,你當蕭榮是清官,可這西北的百姓或許正罵她是斷人财路的瘟神;你當楊家是惡虎,可滿朝武将誰不贊楊肅是護國柱石?”他擡手截住少年欲辯的話頭,“我且問你——若蕭榮真被構陷,你能如何?是沖到楊恕雲府衙前擊鼓鳴冤,還是連夜修書求宮家施壓?”
宮澤塵動了動喉結,帷帽薄紗被急促的呼吸掀起漣漪:“至少......至少該提醒蕭大人早作防備!”
“防備?”汪順短促地笑了一聲,“她若連這點算計都防不住,早被朝堂生吞活剝了。倒是你——“他傾身逼近,“西北驿道說到底還在楊家的地盤,你今日救蕭榮,明日楊家便能以‘勾結欽差’的罪名斷了宮家商路!你爹娘尚在嶺南,你二哥就要往端州押糧,宮家上下千百口人,經得起你一時意氣?”
聽了汪叔一番話,宮澤塵适才想明白,宮家百年基業,靠的就是謹慎權衡,明哲保身。
他踉跄跌坐回條凳,帷帽歪斜着露出半張蒼白的臉。
“三公子……”汪順的語氣忽地軟下來,枯瘦的手掌覆上少年顫抖的指尖,“你心善,見不得污糟事,這是宮家的福氣。可世道容不下赤子心腸,你若非要蹚這渾水——”他喉頭滾了滾,終是吐出淬毒的實話,“便先想明白,你救不救得了蕭榮,宮家又救不救得了你。”
汪順這番話可謂是苦口婆心,他希望宮澤塵這一趟能得到曆練,可眼前西北勢力錯綜複雜,也怕他因一時沖動而跌入萬劫不複。他輕拍宮澤塵的肩,隻願他能分清利害關系,保全自己。
夜晚,宮澤塵獨卧在客棧頂層的廂房内,墨藍大氅如垂死的鶴翼攤在枕邊。月光從漏窗斜劈進來,将母親繡的銀線鶴喙割成兩截。檐角鐵馬被朔風掀得铮鳴,每一聲都像在叩問他胸腔裡躁動的骨血。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大氅内襯的棉絮,白日裡戚夜闌那句“她是個女人”蛇信般在耳畔遊走。
他忽然想起蕭榮策馬而來時,箭镞破空的清嘯聲勢能斷送那兵衛的小命,可卻未舍得傷他們分毫。那樣的人若是折在腌臜手段裡,實在是天道不公!
“蠢貨。”他對着虛空罵自己,翻身将臉埋進衾被,汪順入暮時分的話又将他拽回沉重的現實。“可蕭榮不是我,她沒有醉心樓可躲,沒有汪叔拽着衣角規勸。”他輾轉反側,盯着漏窗外的弦月喃喃。
許是奔波數日,太過疲倦,他思忖着便昏睡過去。
夜半狂風驟起,窗棂被砂礫擊打得噼啪作響。宮澤塵猛地從榻上坐起,冷汗浸透中衣,黏膩地貼在脊背上。
夢中殘像仍在眼前晃動——蕭榮官袍染血,被數名蒙面人逼至斷崖。她烏紗墜地,赤金面具碎裂,露出半邊蒼白的面容,唇間嗆出的血沫随朔風飛散,而崖下是無盡深淵……
“蕭大人!”他下意識伸手去抓,卻隻攥住一帳飄搖的紗幔,汪順的警告與蕭榮策馬而來的清叱在耳畔交錯轟鳴。
宮澤塵踉跄撲向案幾,他抖着手研墨,狼毫筆尖懸在特制的草紙上方揮舞,從小到大一直歪七扭八的字迹此刻卻工整如軍行。
“楊戚欲以下作手段構陷,萬望警惕。”寫罷,他謹慎疊好,靜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