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谷雨此刻真是頭大,盛槐序的去處是個麻煩。
他開着車,多次從鏡子裡向後看,盛槐序還是敞開着腿,頗為随意癱在後座裡,半阖着眼睛,壓根看不見谷雨的着急。
車子穩速開出沙漠,上了油漆路,車上是靜悄悄的,細聽也隻有呼吸聲,安靜得可怕。
谷雨心裡着急,再開個幾分鐘就要到家了,車上還有一個找不到家的,而且還不主動開口,實在是焦急。
他再一次擡頭從鏡子裡往後看,一雙眼睛撞了進來,柔和憂郁又帶着無所适從,眼角上挑,又好像眼睛裡含滿了水,從鏡子裡看去,可憐巴巴的。
盛槐序一直望着,朝鏡子裡笑了笑,又輕輕歪頭,讓谷雨知道自己看見他了。
谷雨快速撇開目光,甩頭的動作大了幾分,被副駕駛的叔注意到了。
叔擡頭問:“小雨,怎麼了,一直往後看,從剛上車沒多久就看,後頭沒車啊我看着,就倆青年。”
叔的聲音不小,再加上封閉的空間,就四個人,想不聽都能聽到。
盛槐序挪動腳,腳底的沙因為摩擦發出聲音,很輕,但又很明顯。
谷雨頓時手尴尬的沒地放,攥緊方向盤,耳根一瞬間爆紅,小聲辯解:“爸,是因為轉彎,怕後邊有車……”
“好吧,下次叫爸,爸給你看。”方爸回了句。
“嗯。”
谷雨隻覺得悶,把窗戶開了點縫,風混着沙吹上臉,他這才覺得沒那麼悶了。
就這樣,什麼看了幾次,後邊就坐了倆大老爺們,沒什麼好看的。
辯解地很蒼白。
原來是爸爸,盛槐序在心裡想,腿并攏,坐姿調整,又坐直,拽了幾下衣角,靠上玻璃。
這個角度很妙,既避開了前邊的鏡子,駕駛座和副駕駛的人又注意不到。盛槐序将胳膊靠上窗,托着左臉,看着某處。
忽然,他注意到什麼,無聲笑了,用指關節戳腮,左手在膝蓋無端打起拍子。
沙漠的公路很空曠,從前幾天剛來,盛槐序就感覺到了,不同于城市的車水馬龍,沙漠那份獨有的安靜格外明顯,不能說是人煙稀少,隻能說是壓根見不到幾個人。尤其是像武威這種處在沙漠交界的城市。
來之前,他隻知道敦煌的沙漠很出名,敦煌挨着新疆,新疆又是著名的沙漠地區,卻不知甘肅内部多個地區被大大小小的沙漠侵襲,說起蘭州第一反應是拉面,說起敦煌,是莫高窟,是鳴沙山,但說起武威,根本和沙漠挂不上鈎,印象裡他就是一個處在甘肅省一個不大不小的市,至于其他的了解,微乎其微。
甚至打眼看上去容易叫成“威武”,威武霸氣的威武,第一次從梁越禮嘴裡聽武威,它甚至自動變成了威武,他還在想城市很威武嗎?現在想想實在是好笑。
武威有個縣,叫民勤,處在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裡沙漠的交彙處,是阻止這兩大沙漠合攏的最後一片綠洲。兩大沙漠正在以每年幾厘米的速度快速吞噬着,一入民勤,撲面而來的就是黃沙。泥土制的矮房子,到處灰撲撲的,常年風沙不斷。
“說起民勤呐,那可不得了,它算是河西走廊上重要的綠洲啦,因為地靠沙漠,所以民勤人為了家鄉不被沙漠吞噬,世代防風護沙,在沙漠種樹。”方爸語重心長解釋道。
“那,您也是民勤人?”盛槐序順着話往下問方爸。
“不,那不能,我原本是南方人,現在是武威人,年輕時來志願種樹的,在當時的種樹隊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因素,選擇留在這,我愛人是武威人,但也不是民勤的。”方爸笑着,提及重要的人,眼裡的笑意是藏不住的,一邊笑一邊看開車的谷雨,還有點不好意思。
中國人一生都含蓄,這種含蓄可能表現在對兒女沒有想象中的關心,對自己伴侶的态度模棱兩可。無論從哪方面看,含蓄是有些讓人費解,就像谷雨,他從沒在爸爸口中聽到他和媽媽當年的那些事,今天是第一次,以往都是在媽媽口中聽說,而且還不是在閑聊時,而是在某些大事,比如催婚,比如戀愛。
“哇偶,這麼浪漫啊。”盛槐序将頭探了過來,扶上駕駛座的座椅,又很快退了回去。
“那叔您挺有勇氣的,離家這麼遠。”
“嗨,喜歡是擋不住的,再加上來甘肅挺好的,我之前是退伍來的,這也算是不辜負國家對我的栽培嘛。”
叔認真的語氣,讓盛槐序陷入了思考。
喜歡真的這麼管用?能離開自己長大的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嗎?
是責任還是愛呢?他想問。
盛槐序想不出,哪怕他是一個愛旅遊,一年到頭四海為家的人,但心底裡還是難以接受。
所謂落葉歸根大抵就是盛槐序這種情緒吧。
這個話題很快翻篇,方爸一時住了嘴。
谷雨從偷看被發現後一直沒說話,靜靜開車,倒是方爸打開話匣子和盛槐序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沒人記得,車上還有第四個人。
林霖從上車被盛槐序注視那一下,就心驚膽戰的,卷發,墨鏡,皮褲配沖鋒衣,一臉不好惹的樣,他把身子縮在門邊,屁股有點麻愣是一下也沒動,隻隔着褲兜一個勁掐自己大腿和臀企圖緩和麻感。
“小盛你哪的人。”方爸沒閑住嘴,又問。
“小林我知道,大學生嘛來志願種樹的,倒是小盛你,上午沒看見你,下午剛來的?”方爸記性好,練就了一身見人就過目不忘的本事。
“雲南人。”盛槐序從思索中回神,盯着自己的手腕。
“少數民族的?”方爸又問。
“不是,漢族。”
“哦,雲南來種樹還是旅遊的?”
“旅遊,和朋友走散了,蹭谷師傅車回去。”
他坦然道,攤開手,聳肩,語氣也是充斥着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