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紋老铗自殿上退下後巡視一圈返回房中,沿途清掃的劍婢在她經過時停步,不遠處指揮監督着衆人行動的樓無痕執劍肅立,面紗外露出的秀眉如霜天凍雪,昭示其主冷然凝重之心情。
昨夜劍閣賊人闖入,柳生劍影被救走。今日殿上曌雲裳面色不顯憤懑,實際不虞心情落在從小看衆人長大的魚紋老铗眼中已是分明,隻委屈了負責守衛劍閣的樓無痕,私下裡又不知從大宮主處受了多少擠兌冷諷。
魚紋老铗心生無奈,但她能做的隻能走近她身邊,掩下眼中無法直言的關心,“此處由老铗看顧,二宮主夜中與賊子交手,還請回去休息一番吧。”
“無事,你下去吧。”
樓無痕聲音極冷,像黃昏夕陽落後,陷入長夜的刺骨寒風,無星無月,不見光芒。
柳生劍影曾是她的曙光與希望,但他失敗了,失去了帶走她的機會,隻剩留在劍閣的她,獨自面對瘋狂扭曲的曌雲裳,以及未來渺茫殘酷的命運。
對于這種情況,魚紋老铗已有預料,但她仍期望過名盛東瀛的劍聖能夠将她帶走。帶離這片對她來說滿是痛苦的土地,擺脫曌雲裳的陰影,活出屬于她的人生。
這是一個無能的母親,對自己孩子最卑微的願望。
哪怕為之犧牲自己,她也在所不惜。
沉浸于無力自責中的魚紋老铗進入房中前并未察覺另一份不同的氣息,等到發現時,退路被封鎖的她已然失去呼救的權利。
“在驚動劍閣之前,死亡會先一步到達,哪怕是不遠處的樓無痕,吾亦不妨送她相陪。”
負手側身的女子斂容而立,置身劍閣如處無人之境,威脅話語順手拈來,親眼見證過她一刀擊碎凰帝劍氣的魚紋老铗絲毫不懷疑她話中真實性。
“老铗一介劍婢,閣下屈尊來尋,吾又怎會不知輕重。”
緊張情緒一放即收,經驗老練的魚紋老铗在聽出她話中之意時很快反應過來,她不吝此命,但在對方目的不明下白白犧牲亦非她所念。
“很好,是個聰明的。”
初昭走近,明明纖弱身形卻有不亞于曌雲裳的威勢橫生,望進魚紋老铗暗藏警惕的眼眸,她依舊從容,眼中江海波濤帶着攝人的壓迫。
“僅為劍閣一婢,倒是浪費你之能為。”
“老铗生于此長于此,為劍閣盡忠理所應當,閣下擡舉了。”
魚紋老铗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應答起來滴水不漏,沉穩風範盡顯。
“為這個肮髒醜陋、浸透屍血冤魂之所?”初昭反問道。
一絲掙紮過眼,魚紋老铗出口仍是平靜,“劍閣傳承千百年,自有其規章制度,老铗粉身碎骨亦會維護到底。”
“愚昧。”初昭漠然戳破她表面堅持下的無力與蒼白,“明知是錯而縱容退避,明知曌雲裳非是善類仍退讓求全,任由她将劍閣帶往深淵,樓無痕以為的周全,到頭來不過是傷己至深。而你坐視無法,隻能親眼見着自己親女備受折磨,喪失生念。”
“這,便是你希望維護的、值得你維護的劍閣?”
質問聲聲,不及揭破身份的那一刻驚愕,魚紋老铗面色劇變,為這突然被指明的親緣,“你、你怎麼會知道……”
“輕而易舉的答案。”初昭說,“前任二宮主因故身亡,樓無痕乃是從劍婢之女中挑選所出天資最佳一人,你一手将四位宮主看護照顧長大,是劍閣中除四人外實力地位最尊者,更是劍閣中唯一了解樓無痕擔負,對她不懷怨恨之人。”
“即便極力隐藏,視線落身之時,父母凝望子女的脈脈溫情,于這個冰冷無情的劍閣,刺眼到令人難以忽視。”
初昭現身自然是有把握,雖然這本是不必要的,但為了怨姬她不介意多費些力氣。
“你的目的。”
事已至此,魚紋老铗徹底平靜下來,或者說躺平任對方捏住軟肋,樓無痕是她的軟肋,亦是她最後的念想。
“紅樓罪首,全在曌雲裳。”初昭漫不經心說出對魚紋老铗來講驚心之語,“殺了她,自能撥開陰霾,降下天光,為衆人帶來新生。”
“你們根本不了解大宮主的能為,連柳生劍影亦敗于她手。”魚紋老铗擔憂道:“歲月輪更是攸關劍閣生死。”
“那不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初昭道:“欲亡她者非吾一人,為怨姬安危吾不會容她在世。你隻需要答複是否願意。”
沉默無聲蔓延,選擇就在眼前,魚紋老铗深知曌雲裳的強大,歲月輪的神力,但她眼前又一次浮現樓無痕黯然挺立的背影,易水心赤宵練義無反顧的堅持,步穹青巒無數劍種屍身,以及慘死地底的萬千嬰孩。
紅樓劍閣幽冷森暗,在一個殘忍的制度下畸形生長,上至宮主,下至劍婢,每個人都被束縛困鎖其中,不見天日,沉淪苦海。
她想起了當年前任二宮主的反抗,歲月輪無情碾過性命,可最後将孩子送出劍閣、與牧野淩風相攜赴死時,她面上是今生最明媚的笑容。
像無濤海巨浪卷起,拍打礁石成片片碎玉,卻能随無盡浪花,回流入廣袤海域,在深處開出無悔的花朵。
“……你需要我做什麼。”
近乎死寂的艱難抉擇之後,魚紋老铗終于開口,她願意賭上己身衰老殘軀,試着為樓無痕,為劍閣衆人開一片新天。
死而無怨。
策反成功的初昭并沒有離開,趁着白忘機在前邊吸引注意力,在劍閣中潛行便找到了屋中沉思的怨姬。
“你還真把這裡當你自己家,”怨姬對她神出鬼沒又驚又憂,“白日朗朗注意些。”
還沒站穩就迎來一陣訓斥,初昭回退幾乎,無辜道:“可地圖明明是你交我的,那姐姐就是助纣為虐。”
她能在劍閣來去自如,一方面實力高深,身法輕盈,另一方面,怨姬回歸劍閣之前有為她留下一份地圖,勸不住也攔不住,她能做的隻是為她安全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結果大概是某人更加肆無忌憚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劍閣危險,怨姬即便心中想念,也不想讓她身處險境。
“沒事不能來嗎,我想姐姐,想來看看姐姐有沒有想我,是不是有了其他的姐妹就忘了我。”
初昭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看樣子是準備長時間作戰。
怨姬捂了捂心口,覺得胸膛裡那活物也在忍耐不住初昭這個嬌纏的語氣,“真的,初昭,好好說話。”
你這樣我害怕。某人每次口上說的越乖巧,事幹的就越讓人氣大,還不如跟以前一樣說話戳人氣管子疼,至少她還能以幹不過為理由來勸自己别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