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你啊。初昭,你就這麼不願意去思考,你與羅喉,她與羅喉,究竟是什麼關系,才能讓她如此心心念念……”楓柚主人放下羽扇,視線緊緊追着初昭,言之鑿鑿道。
“我不想知道!”初昭突然出聲打斷他的發言,她起身,寬袖拂過石桌,眼底閃過冷意,“繼續保持你的沉默吧,這件事我自己去查。”
楓柚主人此刻卻表現出難得的強勢,羽扇按在桌上,一字一句将口中話語說盡,“查什麼,你如果有心去查,早就知道一清二楚。你扪心自問,你拒絕羅喉,是因為你厭惡麻煩,還是不想再讓多餘的牽挂,動搖你拼死的決心,不想讓那份太過熾烈的情感,點燃早已冷卻的内心。”
“你究竟是厭煩于意外,還是害怕,怕你自己會遲疑,怕他會讓你退縮?”
楓柚主人逼問着她,他的聲音并沒有太強的壓迫,但内容足夠讓她沉下面容,甩袖離開。
——近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
把人氣跑的楓柚主人一扔羽扇,收斂了咄咄逼人的語氣,重新化作悠閑的慣常表現,心中頗為平靜。比憤怒更可怕的是無動于衷,如果她真的可以條理分明反駁他,他反而會憂慮她心志之堅,但很快他眉間重新挂上沉重,因為這同樣預示另一種可能,比現在更加危險的可能。
“初昭,你對羅喉的抗拒,是出于自己的本能,還是真的有他在影響你?”
要不是這次反噬引起他的注意,楓柚主人也不會将邪天禦武的影響劃入思考,因為那對雲曦月來說不成問題。大概是初昭表現出來的态度太随意,以至于讓他忽略了眼前的女子不是那個千年悲歡沉澱下沉穩從容的雲曦月,她還懷有一腔熱血年少慷慨,尚且會被正道那份真誠感染,尚且會因他的話語動搖,同樣也會,被邪天禦武的怨念所侵蝕。
羽扇之下橫眉冷對,楓柚主人按下翻湧的念頭,擡手拈起竹葉,若有所思,“如果這真的與你有關,吾希望你的決心,有阻止你自己的力量。”
另一邊,在太學主打算派出人手去找初昭之前,後者終于姗姗而來。
劃重點,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對此下酆都表示沒見過幾次她心情好的時候。
這次太學主還沒詢問她的情況,初昭已經自行解釋起來,雖然她的解釋,忽略了太多細節,聽起來相當敷衍,“天劍之争結束後,有人跟蹤我,出了些意外,耽誤些時間,然後,”她頓了頓,眉間是顯而易見的煩躁,“羅喉戒玺丢了。”
“丢了?”太學主對這件事的過程并不在意,甚至是結果也不值得重視,唯一可見的是,初昭因這件事而相當失态,“即便是失落了戒玺,也不值得你這般焦躁。”
他起身主動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安撫的意味明顯,“這樣的表現可不像你,隻有冷靜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路徑。”
“我的情緒很明顯?哈,都怪那個讨人厭的家夥。”初昭自問自答一句,随即雙手捂住眼睛,想要掩住波動的情緒,她不習慣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即便是這種稱不上過分的表現。
“你在做什麼?”她幾乎是生硬轉開話題,顯然不想讓注意力再落到自己身上。太學主收回動作,窺見她眼中躲閃意味,呵呵一笑,并未挑破她的想法,而是重新轉回他的坐前,沉聲道:“吾原本打算去見一個人。”
“誰?”初昭見他有意不談,松了口氣,接着他的話問了下去。
“你見過的,一個女人,一個讓死神念念不忘的女人。”
“一夕海棠?”初昭隻略一思考便給出答案。與死神有關,她還見過,這樣的人選并不多見。
太學主點頭,将屬于她的過往告知,不出意外得到了初昭一份白眼。
“聽起來是挺讓人唏噓,死神求而不得之人,你想去見她,是想讓她愛上你,證明你勝過死神,啧,這種無聊的把戲果然是你會想到的。”初昭的嘲諷從來不因她的低落情緒而改變,這個某種程度上死神的受害者,在死神相關之事上總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惡意。
太學主見多了她的态度,也不準備多加辯駁,“你認為這是無意義的事情,但對吾來說,那是記憶中印象極為深刻的一段。”
“那是你的記憶,還是死神的記憶?”初昭一針見血道。
太學主微不可察歎口氣,在初昭那次談話之後他忍不住自省,思索在點風缺與死神之間,他究竟是誰,是被神靈迷惑的愚者,還是要挑戰神靈的勇士。愚者蠢不可及,甚至連自己的愚昧都不識;勇士迷途荊棘,刺破肌膚的鮮血昭示存在,宛若走在懸崖兩端,一陣風過就可能墜入深淵。
“記憶是構築一個人的基礎,當我擁有他的全部記憶,是否也意味着他在吾體内的重生。即便他已死去,記憶的後繼者仍然存在,死神就不會消失。”
“這才是死國年紀的真相。記存着死神經曆與力量的日記,是死神留給世人最後的遊戲,而一旦加入這場遊戲,勝負就不再是人類所能掌控。”
“所以你要向他認輸,”初昭活動了下手指,她的眼中是對神靈的輕蔑,“那此刻站在我面前說出這些話的,是死神,還是太學主。”
“是死神還是太學主,哈哈,真是個好問題,在世人眼中,吾是死神,在翻開死國年紀之時,命運之神就寫定命運的篇章,吾為死神,吾便是死神。”
“太學主名諱為何?”她突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江湖之人皆知太學主為太學主,而在成為太學主之前,構成他的存在,他的名姓,又有何人知曉。
太學主眼神罕見閃爍起來,“不值一提的過去,并無資格被銘記。”
“那說明正是你抹殺了你自己。”初昭反駁道,在記憶與人格認知歸屬方面,她保有一份自己的觀點,“我并不認同記憶是涵蓋一切的标準,在無知無覺的空白階段,當有一份内在的自我不變不移,那份對自我的認知才是最該被信奉的,人可以決定自己成為怎樣的人,就如同決定自己應該是誰。”
“你放棄了他的存在,又怎能責怪自己被掩蓋,選擇成為死神的是你,現在動搖的也是你。”
“……你在這方面真有自己一份歪理。”太學主頓了頓,裝作不經意道:“我想這種意識,與你失憶,與她的存在不無關系。”
“說着你幹什麼跑到我身上。我承認跟她有關,但這不是你轉移話題的理由。”初昭不滿道:“至少在這方面,我從來沒迷茫過我是誰。”
太學主是多了份他人的記憶而被影響,初昭是因自己喪失記憶而困擾于同一性之間,後者即便如何,卻從來沒懷疑過自我的價值。
她自我到了近乎自私的地步,尊崇自己想法至于偏激,可不論如何,這份不被蒙蔽,不曾動搖的堅定依舊耀眼到奪目。
那是太學主此刻最缺乏又最渴求的堅定。
“那麼,你認為我該如何抉擇?”鬼使神差的,太學主問出了這句話,即便脫口而出之時,他便開始後悔。
而初昭的回複依舊是她的風格,像一把刀,刻在石上就是一道劃痕,擲地有聲又清晰可見,“為什麼要問我,你的路你的歸屬,為何要交給旁人來裁決。我的建議與死神的記憶有何不同,都是幹擾你的外因,而不能成為起決定作用的關鍵。”
“能回答你的隻有你自己,正如腳下的路隻有你自己可以決定。”
“你是做太學主還是死神,跟我跟正道跟衆生有何關系,除了你自己,又有誰會在意。”
她撂下一句話後轉身離開,似乎沒再有心情跟他讨論這個白癡的話題,太學主長呼口氣,在她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前,吐出一個名字,“點風缺。”
初昭停步轉身,太學主微微移開目光,不欲與她那淩厲的視線的對視,前者嗤笑一聲,漫不經心許下承諾,“好,我記住了。”
哪怕全世界都将你視為死神,我依然會記得,曾有個人叫做點風缺,他曾是學海無涯太學主,他曾教導桃李無數,他曾在世上活過,即便最終毀滅。
就像無論如何,初昭也曾有過她的一段路。
屬于她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