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魑首”并沒有從中感受到安慰。
連初昭都沒有發覺,在這個“羅喉”面前,她變得格外多話與随意。那種輕松的氛圍幾乎是刻入骨髓的,哪怕不是親眼見到真身,僅僅是知曉對面的人是他,靈魂在某一瞬間就落入了安心之地。
那種幾乎是本能的親近與信賴,以她未預料的方式陡然降臨,兩位當事人卻都不認為有什麼不對。
好似他們本就心靈相通,是世上最了解對方的存在,千年的時間都不曾有過改變。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初昭的笑容迅速凍結。
“暗影魑首”眼睜睜看着初昭收斂了危險,生無可戀地在額頭上拍了拍,捂住自己眼睛。顯得相當苦惱。
“诶呀呀,聊的太入迷忘記正事。嗯,雖然我有些好奇你為何以這幅面目現身,可既然這江湖不曾如傳言那般再起波瀾,是否意味着你尚未完全複活。”
低垂的眉眼再次擡起,此刻盈滿眉間的是烈烈寒芒,“暗影魑首”從中看到了殺意,來自于她的,細密而純粹的殺機。
從變臉速度這方面來說,她倒是一變沒變。
“雲蒼陵……”
“閉嘴,不要提這個名字。”初昭重新将長刀化出,氣惱地打斷他的話語。某個神棍說得果然沒錯,跟羅喉摻和進去這就是一件徹徹底底的錯誤,這就是個可以動搖她意志的混蛋。
長刀再次出手,這一次不存在試探,“暗影魑首”的應對毫無破綻。縱然此身本身根基與初昭相差甚遠,他仍然憑借刀法讓自己不落下風,他實在太熟悉初昭的行動,熟悉她的招式,熟悉她的套路,熟悉她不經意的小動作,更熟悉她戰鬥時洩露的心情。
“你在…不安。”
中間的停頓似乎說明其主在感知時的遲疑,然而最後的肯定語氣又反應了“暗影魑首”的笃定,至于話語的内容,已經是最重要又不重要的部分。
“……你好吵啊。”
初昭冷着臉說道,但表情怎麼看怎麼像被戳中心思的羞惱。
剛剛是誰在嫌棄太沉悶的?
從“暗影魑首”目光中讀出這份無語的初昭再次扭曲了笑容,笑容掩蓋不下那份逐漸蔓延的恐慌,好在她一直足夠冷靜,冷靜着去貫徹選擇的道路。
“暗影魑首”擋下她越發凜利的攻擊,縱使力量落在下風,氣勢卻是分毫不弱,與暗影魑首一觀便是截然不同氣質。
但初昭顯然是準備充分,她從沒有想過簡簡單單就能拿下對方,她所準備的殺招也從來不是在刀上。
初昭一刀劈斷“暗影魑首”手中武器,沒有趁勢追上,而是退後一步拉開距離,随後并指在前,指腹不知何時多了抹嫣紅,血液随意動飛射四方,剛好落在了“暗影魑首”的四方,後者一掃便知她的心思,卻是詭異地沒有突破。
“你要殺吾。”
“暗影魑首”扔掉斷刃,這兵器還承載不了他的力量,暗影魑首的身體也并非适合他的容器,唯一特殊之處隻是勉強稱得上是不死之軀。
不死之軀并非不滅,以她之精血構築困鎖之牢,足以壓制住此身死氣,他在術法方面并沒有太多興趣,但對她尚且能說一句了解。
“顯而易見的事情,”初昭一邊引動術法,一邊答着,半遮的眼簾掩蓋下真實的情緒,眷戀這種情緒,并不該出現在隻有一面的人身上,“或者你還有什麼遺言,雖然說了我也不一定會記着。”
“暗影魑首”半響沒說話,初昭試圖從中找到些怒火與失望,可是沒有,她隻能看到那雙森然眸中山風難擾的重量,裡面藏着千古不滅的寂然。
初昭心猛然一跳,羅網卻已落成,金光猛然大放,纏在暗影魑首死氣彌漫的周身,最後一刻,他沒有掙紮,口中無聲吐出一句話後便靜靜望着她,恰似父母凝視自己頑劣的子女,回以無窮無盡的包容。
在黑暗再次吞沒他之前,他看到了初昭如晚霞般豔麗的眸子,像是舊日夢魇的重現,又似吸引飛蛾投身的火焰。
一如那日天都樓頂兩人對峙後,她轉身離開時的決絕。
——那明知前路絕途,依舊頭也不回的瘋狂。
封印結成困鎖的牢籠,和之前初見暗影魑首般,他的身軀重新化作冰冷的沙石,初昭運起太學主所言的咒法,橫掌作刃劈下,霎時沙石成礫,一陣風過,化作碎屑而去。
下一秒,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
初昭面不改色擦去,揭開衣袖的遮擋,她看見皮膚下赤色的血管,好似有一團烈火在燃燒。
她定定凝視良久,又輕輕用衣服蓋住,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
“令你如此急切的原因是什麼?”
初昭回憶起那最後一句的内容,在最接近死亡之時,留下的話語卻是與另一個人有關,羅喉,你到底在想什麼?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羅喉已經是結束,剩下選定的道路,哪怕是死局也隻能走下去。
羅喉在雲間煙火中睜開雙眼,黑暗與喧嚣一同褪去,推開一室靜寂,他伸手接住了初冬零落的片葉,霜月無聲,驚飛枝頭寒鴉,疏桐滿地。
竹葉翻了個身落入塵土,一同落下的,還有一聲悠長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