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數落了徐宜許久,見她無精打采的模樣就立馬挺起脊背、叉腰說道:“我看徐娘子你哪,就是一個人太寂寞了,才會出現這些所謂的幻覺。”她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和語氣,眉飛色舞地繼續說,“司州俊俏郎官可多了,要不然我為你去找些來?”
徐宜太久沒睡好覺,暈乎乎的,慢一拍地反問:“……找些什麼?我不需要馬兒了,依我如今這狀況,實在是不敢養了。”
沈大娘:“……”
一拍額腦,婦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眼前黑眼圈極重的姑娘。她明明先前讓她不要去京中、不要去京中,言三哪怕沒有變心也是遇上什麼麻煩事兒了才不能回來。可她卻沒有聽,去了京中一趟什麼都沒得到,還将那匹驽馬給弄丢了。沈大娘本想等一月過後再去寺廟接這匹馬,誰曾想半路被徐宜的姨母給截胡了。
那匹驽馬長得實在不好看,眼角還有白色的旋毛,這明明就是不祥的象征。她實在不懂為什麼徐宜那樣喜歡它……可那匹棕馬死了之後,女孩抱着她哭得可傷心了,說它是自己相依為命的親人、也是最好的朋友,還說自己以後就是孤身一人了。
沈大娘那日很是慌張。徐宜從來不會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尤其是對于這種情緒的宣洩。十三歲時她被姨父姨母趕了出來,她沒有哭,隻是垂着腦袋去山中砍了些木頭、再回來找了塊好地方,叮叮咚咚地開始建屋子。前些日子,言許說要休了她,她隻是沉默着不說話,随後收拾包裹去往京中要個确切的答案。
在大多數時候,徐宜會是個冷靜的姑娘,冷靜到甚至會讓人覺着她有些淡漠了。
可沈大娘不這樣認為。她越冷靜越鎮定,就越是在意。這麼些年她依舊念着姨父姨母對她的恩情,堅持給他們送去肉食和銀兩,言三送來的銀子,她自己沒怎麼花,倒是沒少了那對夫婦的。槐裡鄉的人都稱贊言三對徐宜好,可徐宜也隻是嘴上不說,心中最是在乎自己夫君的動向了。十二月那樣冷的天,她就傻愣等在山下,在衆多回來的太學生之中找自己的夫君。
她恰恰是太看重别人了。以至于有人離開,她就不知道怎麼生活了。
沈大娘很怕徐宜那天的反常,是為了與自己做個了結。她很怕她以後幹出什麼傻事,傻到什麼都不顧了,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于是她叫人把硯山後面的墳堆給壓得再實些、墓碑修得再好看些,光是這樣還不夠,她還去縣上買了好些小豬崽子來哄徐宜。
後來她才發覺是自己多想了。
那姑娘并沒有選擇輕生,還活得更加随性、肆意了。她聽了自己的話,開始找司州俊俏的公子來做她的情郎。
隻是她找的每一個,都與她的夫君有幾分相似。那時沈大娘并沒有覺得有什麼,言不許長得好看,說不定徐宜就是喜歡那一款的呢,小白臉、無害純良、又勁又窄的腰……人的癖好短時間内是不能夠改變的,那她找些與言三長得相似的情郎也沒什麼大不了。
而且她對感情的忍耐限度也提高了。找的情郎中不乏有些花花公子,他們與徐宜好上了可轉眼就跑了,她也不在意。與此相同的是,她也喜歡玩弄其他公子的感情。衛家的那位長公子衛良書就是一位受害者,臨近婚期了,她卻跑了,還跑得杳無音信。
這些在沈大娘看來都再正常不過。感情這事本就是這樣的,人也是會變的。即便徐宜先前專一,但經過言三這事,她就該明白對待感情就該這樣,一心一意地侍奉郎君是沒有好下場的
可現在沈大娘突然覺得不對勁了。
槐裡鄉步入了倒春寒的時節,路上起了大霧,空氣中都彌漫着一股濕漉漉的味道,還交雜着沈大娘菜籃中的肉腥味。
走着走着,婦人臉色就有些發白。
若通緝令上寫的是真的,官府當真要擒拿徐宜,那王屠夫和郡守公子就都是由她殺的。兩年前王屠夫将她的驽馬分屍了,曹公子則是一直隐瞞包庇着屠夫。殺他們兩個不是沒有理由,相反還有千萬個理由。
一個屠夫就罷了,但清河郡的郡守哪是好惹的?
不遠處這時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沈大娘把手放在額際,睜大了眼睛去瞧,隻見灰濛濛的大霧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纖細身影。
走得再近些了,總算看清了。那人影不是誰,正是被到處通緝的……徐娘子。她神态自若,可臉色卻白的像紙,肩上隻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青灰色衣裳,身形踉跄着走了過來。
沈大娘慌慌張張地連忙跑過去扶住徐宜不穩的身形。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她這才發現,女子的裡襟已經被血給浸得濕透了,所以她才搭上這件不那麼合身的寬闊衣裳。
“徐……徐娘子哪,到底出了什麼事?”沈大娘感覺自己懷中的人兒滾燙,喉頭發緊地問。徐宜張了張嘴并沒有立刻回應,沈大娘便要将她抱起來,帶到清和郡上的醫館裡去。
冷風襲來,徐宜感覺自己的身子在婦人的懷中颠簸、晃悠起來,很難受。她輕阖眼又睜開,廢了好大力氣才勾到沈大娘的手指。沈大娘低下頭去聽。
“……大娘,是我殺了他們。不用帶我去醫館了,直接去長吏府罷。”她的語氣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像霧氣一般消散不見。“我想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