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怎麼辦?”
郁故行淡淡:“她不會跑的。”
*
兩日後,天依然是陰蒙蒙的。徐宜坐在宅邸前堂,面前放着許多熱騰騰的飯菜和糕點。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玩着筷子,清黑無神的眼睛就盯着放在桌邊的酒盞。
“你們家公子什麼時候回來?”她單手支着頭,問一旁的小厮。
“一會兒就到了。”小厮頸上有刀口,他捧着傷口戰戰兢兢地回答。
徐宜瞄他一眼。
這下人,膽子可真小。明明是他方才非要攔她吃菜的,她隻是淺淺地回報一下,誰知道他一掙紮,刀就不受控制了。
郁故行不在的這兩天,她将宅子的位置摸清楚了,這宅子就在京中,隻是處在一座廢宅的後面。任誰也想不到,廢宅的背後還有一座有人居住的宅邸。
還有一點是,這座宅邸離郁國公府很近。
郁故行就是郁府長公子的猜測一點點被證實。
郁國公早年立下戰功,且又是文臣中的佼佼者,北始帝很看重他。他膝下有兩子,一子死于前些年的戰役中,另外一子也就是郁國公府如今的掌權者郁诎,郁二老爺。
郁二老爺膝下隻有一個兒子,是郁府的二公子,郁林以,傳言他素來纨绔風流,在京中謀了份職業卻從不做實事。郁故行不會是這位郁二公子,想來他應當是郁大老爺的遺孤了。
說來也是奇怪,徐宜所打探的關于這位郁大老爺遺孤的消息都是斷斷續續的,他在十五歲之時進宮入觐,成為了京中最年輕的少年吏,名動一時,好不風光。但他的前十五年都是杳無音訊的,甚至可以說是查無此人,不少官員都說郁國公府沒落之後便将他給藏了起來,暗中培養,蟄伏多時就是為了今日的盛光。
這位少年吏的确不負所托,小小年紀便能将各種政事打理得井井有條,成功托舉起了落敗的郁國公府。但是就在他極富盛名,人人稱贊的時候,他又消失了。
像是人間蒸發般,消失不見了,仿佛根本就沒有這個人的存在。當年的這件事還成了不少人飯後的談資,可時間久了,京中的天之驕子也不在少數,人們就忘記他了。
徐宜用筷子撥弄着盤中的飯菜,兀自沉吟着這些事。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郁故行就是言許,就是她三年前死在京中的夫君。至少在她在清和郡中逃亡的路上看見那幅通緝畫開始,她就隐隐有所猜測,後來在長吏府高堂上看見他的相貌、聽見他的聲音,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但他後來的種種做派,又不像……不,是根本不像,仿佛那張面容之下是另外一個人了。仔細想來他的右眼下有一顆黑色的小痣,這又與言許不同。
——你不想弄清楚你夫君是怎麼死的麼?
這是郁故行那晚在馬車上對她說的。
她想起這句話有些厭惡地皺起眼眉,郁故行的這個态度就表明他知道些言許死去的内情。最讓她感到的不快的是,他知道自己與言許長得十分相似,就借着這個處處引誘她,讓她有時實在分不清楚他與言許。在長吏府高堂上的審訊是,作畫時是,馬車上的威脅也是。
不得不說,這位郁長吏……不,應當是郁國公府的長公子的确比她夫君更會用那雙眼睛。
她的夫君已經死了,死在京中,死在三年前的廷尉府。這些都是那位長兄親自告訴她的,長兄雖與她不親近卻也處處護着她,他不會失言于她。
現在的這個與之相似的郁長公子隻會是個冒牌貨。
她逆着天光,眸眼沉沉。
之前在槐裡鄉是苦于沒有途徑接觸到京中的權貴,即便她嫉恨三年也隻是最後拿郡守公子開了刀,當年與她夫君的死有關的,廷尉府、郁國公府、北山王府……要接觸到這些人和事,比登天還難。
但現在有了這位郁長吏……不,是這位郁長公子。如他所說,他的确可以讓她接觸到這些權貴,但她弄不清楚他費盡心思到底想讓她做些什麼,但他知道她的心思,她的計劃,她的一切。
在他面前,她就是一條被捉住七寸的蛇。隻要一提起她夫君的死,她就能有所動容。她與他之前的關系,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雖然他誠心向她道歉、為她作畫送她見面禮、留時間讓她與沈大娘好好道别……但這一切都是獨屬于上位者的遊戲罷了。因為他就知道她的弱點。
與這樣的人談‘合作’,不吝于夏蟲語冰,簡直是天方夜譚。
而且,他就是京中的官員,就是郁府的長公子,與北山王共謀事。誰能保證,他不是與其他權貴一樣的人呢?
想到這些,徐宜破天荒地笑了一聲。一旁的小厮聽得冷汗直流,他‘咯噔’一聲地跪了下去,忙不疊地問:“姑娘可要知道公子什麼時候回來?我這就去問衛先生!”
“衛先生?”她顫了下睫毛,覺得後背有些發冷。
她這幾日在府邸附近轉悠,沒有在府邸内看見這位‘衛先生’。每次她都格外小心翼翼、掩人耳目,但會不會從郁故行把她送進來一開始,他就安排手下監視她了?
這位‘衛先生’便是其一。
“衛先生一直在府中,小的這就去請示他……”小厮繼續說着,但徐宜聽了這些話恍若置身冰窟之中,撥菜的手都使不上力來。
憑她的警覺,她是可以躲過一般的侍從和小厮,若是會輕功的人呢?
她躲不掉的。
在她慌神之際,背後響起一道極輕的腳步聲、衣料摩擦的聲音。随之而來的,還有她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徐娘子這是在訓斥下人?”
徐宜一扭頭就看見眉眼彎彎的郁故行,他今日又穿上了青灰色的衣裳,白色的發帶迎風而起。他手中還提着一個竹籃,倒不知道裝的是些什麼。
徐宜看了一會兒他的眼睛,就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不知……他是何處惹到了你?”郁故行走到桌前坐上,将竹筒放在桌上,斂着眸子耐着性子去問身前的女子。
徐宜隻好去看他。
方才那小厮聽了這句話磕頭磕得更狠了,嘴裡還在不停地念叨着:“是小的錯了,是小的錯了,是小的錯了。小的這就去請示衛先生,這就去請示衛先生……”
不知是不是徐宜的錯覺,她總覺得郁故行在聽到‘衛先生’三個字的時候眼睛微微縮了下,但這個動作太短暫太細微了,她不敢确定,隻是覺得他與衛先生的關系非同一般。
“叫衛先生做什麼?”
他語氣随意而自在,面容一如往日的平靜溫和,且又視若無睹地打開竹筒,若非徐宜發現他的手在顫抖,他幾乎不可能有破綻。
他為何這麼害怕衛先生?
徐宜斂了思緒,她端起桌上的一杯酒,盯着郁故行的眼睛,開口說道:“是我的意思,你這幾天都未曾露面。所以呀,我想讓這位‘衛先生’告訴我你的下落。”
“我想和你談談合作的細節。”她補了一句。
郁故行沒應聲。
等到徐宜快要放下這盞酒的時候,他又擡手接過去,随後在她驚訝的眼睛裡喝完了酒。
徐宜的目光緩緩下移,看向他執着酒盞的一雙修長好看的手,輕聲說:“……酒裡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