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什麼愣……”
侯虞掌心的鍊條就要滑落墜地,季時潛輕快接過抓穩,開口略顯不滿。
侯虞卻毫無反應。
他于是順勢轉望。
鬼煞雲陰沉重,天地酷烈的黑濃,便偏映出侯虞那泛着青色磷光的眸子,剔透幽明。
原有的眸色烏澤已恍若化作一層薄琉璃,遮罩内裡火苗延燒。
季時潛不由微微瞪大雙眼,眉頭緊蹙。
侯虞這般情形,他曾于齊家地洞見過,就是因當時即覺詭然,他方錯信了她的鬼話連篇。
可現今他倆命數相連,為何他卻感知不到體内任何異樣?
——砰、锵!!
陡然響徹的金石相撞鳴音,令季時潛瞬時轉目循望。
隻見原穩然開展于賀修棠束雲程處的清白法罩,已在淩空躍起的金簪一掌猛擊下,驟然破碎。
金簪堅硬的尖利指甲悍然砸向束雲程的劍身,餘震嗡鳴。
賀修棠被兩者交攻氣波轟然撞開,在地面翻滾幾圈,趴在地面一會兒,方咬着牙忍痛匆忙爬起,大叫一聲,使了吃奶的勁,将手中鍊條一把淩厲飛投向金簪。
閃着靈光的鍊條飛卷幾圈,竟正好纏裹住金簪舉起的手臂。
仿佛有烈火烤炙,鍊條纏住的下一刻,金簪便凄厲一聲長嘶,迅猛地收回了手跳落地面。
她就要撕扯掉束縛,可指尖方觸,即一陣白極靈光劇閃,将她的手駭然彈離。
“咳咳咳……有用、有用!你們快!”
賀修棠狼狽撐在地面,嗆咳着朝其他人吆喝。
她的話音卻被金簪突兀高響的一聲嚎叫掩埋。
“為什麼——!”
“賀揚霜!你當年五根斷魂釘碎我血肉,斷我輪回,尚覺不足,現今竟還要來囚我鬼身形骸。為何要害我至此!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恨你——!”
金簪的嚎叫慘切無比,那通黑煞氣滿溢的眼,竟随之孱弱流下兩行血淚。
賀修棠為此景所驚,卻也因金簪嘶鳴裡的至深痛苦所染,心尖大顫,質詢的落音也顫:“……你和我爺爺,究竟是何關系!”
豈料她這問一出,卻引金簪一陣尖厲狂笑,笑得仿若要喉頭啼血。
“關系?”
“能當你奶奶的關系!”
言尚未結,金簪拔地而起的怨煞掌風已凝聚一股浩蕩,朝賀修棠剛猛抓去!
一直持劍守于賀修棠身側的束雲程,登時凝眸,将手中鎖魂鍊快力甩擲去,套住金簪脖頸朝後猛然拉拽。
可金簪卻盡如瘋子,手腳動勢格外蠻橫不顧,任由鍊條快要鎖死她吐息,仍一心死死定在賀修棠身上,指掌已刮至賀修棠眉目——
“叮啷。”
青銅樹上清響再起。
金簪蓦地跌坐地面的身形之上,是一雙瘦長蒼白的手。
那雙手停餘她頂上,緊攥成拳,疑似将某個物事牢牢困于掌心。
賀修棠心神不定地驚疑望去。
那是侯虞的手。
可侯虞如今看着,卻萬分詭異。
本烏光淡然的眼眸,此時已驟然化作青火熒熒一片,通似一盞長明的鬼燈!
下一刻,在金簪痛苦蜷縮的嗚咽聲中,侯虞的左眼,竟亦随之流下一道鮮血。
登時,在場所有人皆神色怔愣,愕然不已。
侯虞的心中,卻不比他們坦然。
别人看不見,可在她眼中,她緊攥着的,是一團懸浮金簪頂上的火。
那火青黑交織滾湧着森寒鬼氣,火心深處,卻撥開可見一小塊嫩綠。
不止金簪。
在體内溫熱蔓延,黑壓漸侵,侯虞突然發現,她目所能及的人,身上皆開始冒出一陣輝光波動,和懸起一團火。
每個人皆不相同。
她猜想,那團火應類似于人的要害。
故在金簪要出手傷賀修棠之際,情急下,她伸手一把抓過。
甫一抓住,先流淌進侯虞掌心的,是一陣冰冷刺痛,火苗劇跳不止,卻又在片刻之後弱弱平息。
侯虞腦内驟然閃過了許多畫面。
季時潛在屍海裡漫不經心地說她是神樹轉世,渺茫霧山間為她所見的靈光波動……再到一道女聲哀切的呼喚。
“神樹大人?”
……!
侯虞迅即低頭。
這道呼喚,不是她的回憶。而是真實地響在耳旁。
來自金簪。
手掌攥緊的火團瞬時化作流明,一絲一縷地從侯虞指縫湧出,再浸入她肌骨。
**
輕一眨動,侯虞眼前光景已大換。
血火滔天,殺氣沖霄。
梁木崩裂,窗牅焦枯,帷帳翻卷……諸般陳設皆在烈焰吞噬之下化作飛灰,恍若哀魂無數。
近前,一座巍巍青銅神樹兀然矗立,其形制與地宮所見極為相似,卻更顯恢弘肅穆。然而,此刻熾焰自根須攀援而上,将整株古木裹入一片灼天焚獄。
侯虞跌在地面,顫巍巍地跪扶着一個虛弱人影。
侯虞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和眼前自己伸出的陌生雙手,讓她幡然明了,這并非己之軀殼。
她應進了某人的體内,借這人的眼探看外世。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被侯虞扶着的人影,即顫着仰起頭,緊攥着侯虞手腕,咳出血沫:“簪兒,記住……神樹形迹雖毀,靈寄天地……終将長久護佑誕族兒女……”
是一名眉眼清雅的女子,她衣襟染血,顯然身負重傷。
火燒聲間,傳來齊整的踏步跫音。
侯虞頓感腹上一緊,緣是女子一掌将她推向某處。
一方密道的入口。
在石壁緩然合攏的縫隙間,侯虞聽見自己悲怆嘶吼的一聲娘。
“簪兒,好好活着。”
女子的聲音徹底湮沒。眼前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緊着,黑暗消散,刺目天光乍亮。
漫天風雪慘烈狂卷,寒意和鈍痛一齊齧噬肌骨。
侯虞感知自己正在這砭骨冷極的雪天裡,急遽長奔。
肺腑是一團炙烤的灼痛,氣絮堰塞,每一寸呼吸都宛若針紮。
侯虞已從先前重傷女子的一句簪兒,确認讓她魂寄的不是他人,正是厲鬼金簪。
金簪不知經曆何事,如今遍體鱗傷,體力嚴重不支。
兼之嚴冬酷寒,未跑幾步,當即腿腳發軟,徑直栽倒在積雪之内。
洋洋灑灑的大雪頃刻即将她堆埋,雪流成水,灌注進她氣腔,讓她呼吸不得。
就要徹底窒息斷氣之際,侯虞感知手腕被一陣溫熱包裹,下一刻,金簪便霍然被人自雪裡拔起。
眩目的雪色天光折射在面前人身後,朦胧他的容顔,隻堪堪留餘一雙烏眸明潤。
他的掌心輕蹭過金簪臉頰,袖口為她細細拂去胡亂雪屑。
視野得以掃清,使金簪在冷風呼嘯間,将他溫厚言語字字都揣在心頭,聽得明明白白。
那是帶了一些無奈笑意的低聲細語,他說:“姑娘,再困也不能睡雪堆裡啊。”
侯虞在金簪往後的記憶得知,這個男子正是金陵賀氏的前家主,賀修棠的爺爺,傳言名震天下的昭明劍君賀揚霜。
但彼時他不過弱冠之年,猶不過一未來可期的名門俊彥,尚未聲名煊赫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