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珣垂下眼簾。他當然知道紀川是裝的,人怎麼會對自己的仇人如此?可他又委實吃這一套,被孩子全心依賴着,好像他這個師父當得多麼好、多麼成功似的。
“我不想求那什麼玉屏真人為師。”紀川終于道。
謝珣低頭解釋:“玉屏真人是當世大能,對門下弟子極好,盡心教導不說,每月又在宗門補助之上,另發一百靈石以嘉獎弟子。他座下的修士,沒有不感激敬佩的。今年四月恰逢他收徒考核,機緣難得,若能通過……”
“他比你好麼?”紀川忽地擡頭,“師父,你覺得别人比你對我更好麼?”
謝珣道:“當然。做玉屏真人的弟子,你會很有前程,很有面子。”
紀川道:“我不要!”
說完他又一頭紮進謝珣懷中,咬牙道:“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恨你。”
“嗯。我知道。”謝珣靜靜地說,接着手一僵,感到淚水打濕了身前的衣裳。
紀川忽然哭了。
謝珣渾身僵硬,除了等他哭完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紀川鼻音很重地說:“抱抱我。”謝珣隻好攬住他。
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
此時此刻,須彌山頂月色如銀,雪色滿山。那千重萬重的雪光裡,隻有一縷照進房中窗棂,被燭火氤氲成濕潤的霧氣。
在這座房間裡,時辰如同雪光般融化殆盡。此地脫離了時間,因此沒人能知道這是夜中的哪一更天。眼淚在懷裡燙得就像是火。仇恨被混淆成相依為命。
紀川賴在他懷中,忽地說:“師父,你肚子裡有聲音。”
那種輕微的、隐秘的隆隆聲,将師父的身體,他所抱擁着、依偎着的身體,構築成了一座冉冉升起的神廟。
一座黑暗而溫暖的神廟。
謝珣說:“是髒腑運行的聲音。”
蓦地,在說出這句話的瞬間,謝珣猛然意識到,原來自己也還是人,也有肺腑,也有肝膽。那些髒器,髒器之中和表面所走行的血液,甚至沒有骨骼的包覆,隻隔着一層肚腹,便貼着另一人的耳朵。
在紀川的強烈要求下謝珣被他抱着躺在被子裡,謝珣問他:“你不害怕我麼?”
紀川摟緊了他腰,說:“我怕一覺醒來,你把我扔了。”
謝珣沉默了很久說:“不會的。”
山頂刮起風來,吹得夜色動蕩。
可是房中挂着厚實而柔軟的氈毯,床褥間缭繞着清淡的夜合花香氣。這種可安心神的白花,隻開在溫暖的南國。
紀川說:“中秋之後開仙盟大會,我聽說蜀山的長老們,都在台下等候自己的弟子,給他們加油助威,鼓掌喝彩。”
謝珣睡意朦胧,随聲附和道:“嗯。”
紀川輕輕地說:“如果師父在台下看着我,我一定拿頭名的。”
夜色從天頂垂落而下,是紀川扣指捏訣熄滅了燭火。謝珣忽地心頭一動,那時他早已經睡着了,可如今身處山神魇術中的他還醒着,聽到徒弟絮絮的聲音從自己頸窩處傳來:
“蜀山有些長老脾氣也很恐怖的,像毒辣真人,要是宋出雲哪招出得不好,指定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喔,宋出雲是毒辣真人的弟子,一個十來歲的小蔥頭,就跟我上山時一般年紀。當然,他可沒有我那麼聰明那麼伶俐。
“毒辣真人罵人的時候,眼睛瞪得像兩隻銅鈴,頭發都翹起來,真可謂兇神惡煞。如果師父你帶我去參加仙盟大會的話,我一下台,你就給我擦擦汗,叫我喝水,問我累不累啊?受傷了沒有?哈哈,宋出雲一定會嫉妒死我的。
“那時候你說,九華宗首席弟子奉命追殺你時,誤将我認作你的孩子,所以也非殺了我不可……現在追殺令撤了,我也長得變了模樣,所以就沒必要留下了對麼?蜀山是個多麼好的地方,我該感謝你為我打算啊,師父。可我為什麼一點也不想去?前程,面子,對我來說根本什麼也不是。”
從前謝珣真沒發現自己徒弟有這麼多話。紀川說完一大篇,忽然沉默下去,又忽然擡手至謝珣頸側。
二指正好點在血脈交彙處。
鬼刀之主被契印施與不死之身,唯空明劍第六式“咫尺天涯”可殺,否則那兩根手指施力按下他就該死了。
紀川的手指在他命門處逡巡,沿着脖頸來回撫過。
蓦地一下,紀川收緊虎口,不輕不重掐住那截頸項。在夜裡,他尚且睜開的眼瞳反出一點光來,質地冰涼。謝珣熟悉那種晦暗的眼神,那其中一定蘊藏着殺意。
可是他聽到紀川低低地說:“師父,我做你的小孩子,好不好?”
其實除了空明劍訣第六式坊間還流傳一種邪門之法,說是同鬼刀結契的人,身上會留下印記。隻要毀掉那道契印,便可殺之。
這說法俨然是無稽之談,但眼下紀川似乎準備死馬當活馬醫,指間凝出一縷靈息,朝謝珣身上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