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她回望人生中的這段時光,總覺得如幻夢一般。
她曾經擁有過家人,可家人都離去了;她曾經看到過光亮,可光亮皆消解了。仿佛在冰天雪地之中妄圖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雪花,卻眼睜睜地看着它在掌心裡消融。
曾在枝頭迎風而立的花朵也會陷入泥淖之中,她已經快要忘記自己是如何東躲西藏、死裡逃生的。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這一天,是她命中一段新的開始。
窄袖錦袍,腰系革帶,足蹬革靴,穿着配發的制服,她站在青雲司大門外。
青雲司在王宮近旁,最外一層大門看起來與别的公衙并無太大差别,隻是大門正上方的匾額上書高王親筆賜下“青雲司”三字,平白添了莊重肅殺的意味。
她曾經畏懼這裡,但如今這裡卻成為萬千樊籬中她能抓住的唯一通路。
此時便見一個青雲衛向她走來,“高隽清是吧?”那人很年輕,一身英氣,爽朗飛揚,“我叫符昶,隸屬玄武閣,朱雀閣在前面,我帶你過去。”
随之穿過樓閣,邊聽着他說着司中情況:
“這外圍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閣的公堂,那邊是議事廳,再往後是掌司的衙署,後面還有案牍庫和獄所。”
“四閣之首任閣領,地位僅次于掌司,朱雀閣閣領是慕祈。”
“咱們還沒有像大唐一樣設置鴻胪寺,譯語等一應職官,目前是編在青雲司,北地國家部族衆多,譯語的作用還是很大的……”
他滔滔不絕,直教她插不進去話,趁他跟路過的同僚打過招呼的空檔,她問道:“一會還要去拜見掌司大人嗎?”
符昶聞聽,放緩了腳步,側首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說:“你的閣領,是慕祈。”
她瞬間便領會到這句話的深意。
她對于青雲司的所知,僅限于文字志記與市井相傳,但從這些不會真正感知,這座衙署内部是怎樣暗流湧動、錯綜複雜。
來接她的符昶并不隸屬朱雀閣,卻又提示她淡化與裴翊的淵源。
這條路或許不容易,但是她會義無反顧走到底。
很快便到了朱雀閣,符昶帶她拜見朱雀閣領慕祈。
“卑職高隽清,見過慕閣領。”她斂身行禮。
慕祈似乎忙于公務,看看她,客套了幾句,便打發同僚帶她到閣裡熟悉一下,符昶便同她告辭:“我先回玄武閣了,以後若有不明之事,也可随時問我。”
入了朱雀閣,她從事文書翻譯、起草,同時學習其它番語,讀各國、各部相關的文籍資料,平日倒也忙碌得很。
她并沒有刻意隐藏身份,當初海捕文書有她的名字,閣中許多人都知道,但是她後來為何會被赦免,大家不知,卻也不敢貿然相問。
除了符昶等幾個人,她平日很少與他人結交,一般人對她也是敬而遠之的态度,這樣也好,沉下來做自己的事情,也沒有急于去查訪舊事。
婆娑世界,衆生堪忍,命運總是一次次将她投入旋渦中,仿佛她這一生,注定要渡盡劫波,不死不休,飄零好像是她的宿命,故而也不願與任何人牽扯過深,她不喜歡虧欠,也不需要皈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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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春至,這日,一個衣着華貴的少年來到青雲司,入得閣中,慕祈笑臉相迎。
那少年面如冠玉,帶着灑脫的恣意,卻又十分謙和,言談中,隻聽慕祈稱他“五王子”。
她知道他的身份了,大武藝第五子大勖進,之前一直出外遊曆,剛剛回王都不久,在宮中的時候,他們并未見過。
唐皇命鴻胪少卿李道邃等來渤海出使,大勖進此番是受大武藝差遣,來取相關所需的文書。
公事既畢,大勖進便告辭,慕祈環顧閣中諸人,視線定在她的身上,“隽清啊,你代我送送五王子。”
大勖進聽到這句話,目光中一瞬間閃過訝異,又迅速恢複如常,隻見女子上前來見了禮,引他向外走去。
他們走的不快,過了一會,隻聽大勖進溫溫然問道:“姑娘可是姓高?”
她沒有側首望他,隻是輕輕答道:“是。”
“你就是二叔的……”大勖進覺得不妥,便隻問了半句話。
高隽清還是淡淡地回:“是。”
“我聽二哥提起過你,沒想到這麼巧能在這遇見。”他的聲音不大,語氣中卻好似帶着一絲怅惘。
聽到這,她停下腳步,啟唇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隻是擡手一引,“大門就在前面,殿下這邊請,當心腳下。”
大勖進很聰明,也沒有再提任何事,出了青雲司,道了謝,一躍上馬,便帶着随從往宮門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