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點結束後,江佑翎歸江家。
回想着自己突然撞見的儀仗隊,他不自禁在正大門前站定,擡眸眺望着餘晖籠罩着的敕造護北侯府的匾額,眼眸一閃。
這匾額,禮學課堂上講過。
确切叫做掃金九龍邊石青地銅鍍金字。
用的是楠木,匾心的禦書文字是鑲嵌的銅鍍金字,輔之匾邊木雕的龍則髹以金粉。故此看起來明晃晃金燦燦的,似赤金。
當然也是最為尊貴的象征——隻有開國八位國公府邸以及江家這五代不降爵的護北侯江家,有太、祖爺禦筆手書的匾額。
這份榮耀,保證了江家與國同歲的富貴。
也讓他江佑翎,一個不被家主認同的庶子,在外都能站立行走。
感慨着,江佑翎眼角餘光瞥見門房仆從欲言又止,甚至還有人怯怯退進側門内似要找人處理他這個棘手難題的架勢,便輕笑着邁開步伐。
沒必要跟一群聽命的仆從論什麼主子該從哪一個門進。
朝着側門角門……江佑翎繞過長長的護北侯府圍牆,尋到了自己記憶中的小巷子,聽得熟悉又陌生的雞鴨哀嚎聲,繼續邁步。
正掐着雞脖子的廚倌一怔,愣愣的看着越過一地血腥雞血鴨腸等等腌臜物,更有些糞便的晦氣物,走得從容自信的江佑翎。
甚至走的像是接受獎章的大将軍一樣,身形筆挺,步伐穩健,氣質淩然。
“二少爺?”廚倌都不敢信的開口喊了一聲。
江佑翎瞧着茫然中下意識呼喊出身的廚倌,沖人一颔首,便繼續行走。
與此同時,跟随的章書眼睛都駭然瞪成了銅鈴。
章墨眼疾手快,扯了一下章書的衣袖,示意人乖順點,莫要在江家仆從面前丢了國子監的顔面,也莫要丢了江佑翎的顔面。
江佑翎這位小天才既然願意帶他們來,不介意他們看到這“家醜”,那就說明小天才是把他們當做自己人的。
章書迎着章墨帶着告誡的眼神,反手摸了摸自己胸口緊緊藏着的五十兩銀票。
這銀票可是李嬷嬷先前打點他們的,誇他們忠誠會辦事。
所以……所以要冷靜。
或許這是對他們的考驗呢?
這王侯之家總有些怪癖在的。
自我告誡着,章書立馬咬牙冷靜,随着章墨垂首恭順的跟在江佑翎身後行走,不左顧右盼,端得沒見過世面的模樣。
眼角餘光觀察着迅速調整好神态的章墨章書,江佑翎都覺換個社會背景,他都有心思把兩人往秘書助理方向培養一二了。
隻是因江家破事多,又疊加封建社會,以緻于他倍感壓抑,沒什麼心情,就想去死。
堅定着自己的目标,江佑翎聽得不遠處步伐匆匆似要去通風報信的某些仆從,繼續面不改色的走進了自己的院子。
剛入屋坐下,江佑翎瞥了眼還算幹淨整潔的桌面,拿起茶壺。
感受着空空蕩蕩的茶壺,他還沒來得及琢磨去哪裡弄口茶潤潤嗓子,便見李嬷嬷和阿大帶着丫鬟們入内,端茶送水,笑盈盈的,顯得親熱至極。
接過小丫鬟雙手捧到自己眼前的茶盞,江佑翎垂首掃了眼上下漂浮的茶葉,嘴角勾起一抹嗤笑,慢慢端起極品的茶一口悶。
借着茶水撲滅勞累奔走的軀體後,他言簡意赅訴說讓兩個書童跟随源于白大人友善提醒,便單刀直入标明自己這回的來意:“請嬷嬷禀告,我想見父親。”
“侯爺?”李嬷嬷止住訝然,讓阿大帶着兩書童下去休息後,又屏退左右,帶着些擔憂望着江佑翎。
哪怕讀過書的江佑翎眨眼間看着格外的成熟穩重,連怯意都褪去了。但她還是覺得江佑翎身上有種形容不出的死氣。
這一股頹然絕望的氣息,甚至比她家鑫哥兒,經曆過玄而又玄奪舍重來的鑫哥兒還厚重兩分。
仔細一打量,都叫人從骨子裡泛着一股哀恸。
歎息着,李嬷嬷面上擔憂之色更濃郁了兩分,小心翼翼着:“二少爺,不是老身多嘴,侯爺由于過往的一些恩怨,是真不太喜歡您。尤其眼下他又跟老夫人鬧了些分歧,或許更會因此遷怒您。”
江佑翎瞧着滿面同情憐憫的李嬷嬷,字正腔圓的回應道:“沒事,您朝他禀告就行了。就說我江佑翎報生育之恩,從今後想要與江家徹底分個清清楚楚!”
“什麼?!”李嬷嬷徹底驚詫了,久久不能回神。可偏偏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似餘音繞梁一般,久久不曾散去。甚至更因為房屋原先因授課所用,故此營造之下,帶着嘹亮的回音,讓人聽得格外的清楚。
無法裝聾作啞。
更别提江佑翎迸發笃定決然的眼神,似要豁出去切斷一切關聯。
李嬷嬷打量着揣測着,當即想要破口大罵惱恨江佑翎是個白眼狼,在知道鑫哥兒“患病”的情況下還敢這般生幺蛾子。但話到嘴邊撞見人嘴邊的嗤笑,瞬間死死咬住了舌。
疼的抽口氣後,李嬷嬷死死咬住唇畔,止住了自己那一瞬間湧出來的火氣。畢竟公道說一句,江佑翎隻要不生奪爵的野心,那江佑翎的的确确可以不用承擔江家的危機。因為江佑翎論體面,二少爺隻是禮法上的一聲呼喊,論享受,都還不如她這個奶大姐兒的奶嬷嬷在江家能量大。
可……可江佑翎這個節骨眼上提離開,又讓她緊張是不是以退為進。說到底打斷骨頭連着筋,侯爺也就兩個兒子。
若是鑫哥兒“患病”好不了呢?
那為了江家,沒準都要擡一擡江佑翎。
江佑翎看着面色驟然變幻,完完全全說着忠仆之心的李嬷嬷,面不改色任由人打量。
定定的看着江佑翎許久,瞧着人目光不躲不閃甚至愈發決然,透着天不怕渾不怕氣勢。李嬷嬷内心翻江倒海,到最後隻覺自己真要信自家鑫哥兒玄而又玄的奪舍——鑫哥兒的話是真的,那麼他口中突逢江家大難卻咬着牙堅持有勇氣堅持還鼓勵鑫哥兒堅持的江佑翎也會是真的。
笃定着,李嬷嬷最後深深歎口氣,蹲身行禮:“您稍等,老身去請。若是侯爺不來,您有什麼事也可以跟夫人提。”
最後三個字,李嬷嬷說得格外鄭重,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江佑翎。
江佑翎痛快回道:“好。請李嬷嬷您放心,母親三萬兩與我讀書的機會,不管她出于什麼緣由,這恩情我還是記得。”
聽得如此直白的話,李嬷嬷老臉躁得慌,但吸口氣還是沉聲回應:“二少爺,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明白。”
得到回音,李嬷嬷再一次蹲身行禮,見江佑翎依舊面色從容,冷靜的不像十歲孩童。她靜默一瞬,便選擇毫不猶豫退出。
瞧着等跨出門檻了,才轉身背對主子離開的李嬷嬷,江佑翎笑笑,回到桌案上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靜靜的品茗。
這輩子先前沒機會喝過,但上輩子他還是學過品茶的。
眼下他手中這杯茶湯色橙黃,茶芽挺嫩葉稍長,更形似蘭花,正是被茶聖陸羽論為茶中第一的顧渚紫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