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肘碰掉了一摞竹簡,落地的響聲驚動了對面忘情的男女。
“誰在那裡?!”公子番壓着聲質問。
三個小孩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芮夫人已知叫人發現了,拉住公子番的手臂滿眼懇求,“公子快走吧,再不走我們都會沒命。”
“出來。”公子番根本不顧芮夫人的懇求,大步朝這個方向走來。
三個孩子索性貼在地面往外爬,眼看公子番就快追上,紅玉姬不慎撞到一座書架上。
書架原來是暗門,偏移後直接打開一條通道,公主瑩見狀率先爬了進去。
三人躲在裡頭,聽着足音遠去,堪堪松了一口氣,孩童的頑心又使她們很快忘記了剛才的危機,好奇地打量暗門裡的布局。
和外面并無不同,這裡也盡是藏書,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面牆莫名其妙地供奉着一座神龛,神龛裡沒有供養任何神明,而是端正地擺着一隻暗色漆匣。
公主瑩看見匣子上繪着奇異圖案,心中好奇,便指使紅玉姬,“你去拿下來,我要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
按道理而言,供在神龛的東西非神即邪,紅玉姬猶豫不定,公主瑩見狀罵了句沒用,也不要她動手,親自爬到架子上将匣子抱出來。
匣子很輕,因為擱置太長時間,積了很厚的灰塵,灰塵一飛,三個孩子止不住地嗆咳。
公主瑩嫌惡地撲着灰,“什麼鬼東西,怪髒的。”
紅玉姬将匣子上的灰塵輕輕吹走,取出絹子擦拭幹淨。
圖案徹底顯露出來,三個孩子湊近瞧,公主瑩撥了撥鎖,紋絲不動,原來鎖芯是澆鑄的。
匣子前後兩壁寫着看不懂的符文,還繪着兩條蛇一樣的怪物。這兩條蛇全然不同,最前面的蛇是四爪,突額吻尖,生着長須,雙目鼓出,脊背上有棘和雙翼,它在一片祥雲中騰飛起落,威風凜凜,也猙獰無比。
“小飛龍。”季罂脫口道。
“什麼?”公主瑩看着她,紅玉姬也看着她。
季罂一把捂住嘴,故作懵懂地揮手,“好惡心,一點都不好看。”
公主瑩的好奇心可沒那麼好打發,“公父藏的這麼隐匿,肯定有寶物,我要打開看看。”
她興緻勃勃地把匣子另一面轉過來,符文圖案看着相似,差别卻很大。這一壁的圖形更接近蛇,但又和尋常蛇不同,它的腦袋像虎的頭,沒有鱗甲,尾巴光秃秃的,在滔天巨浪中翻滾怒吼,肆意攪弄着江海,醜得更加駭人。
公主瑩吓得臉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地上。
季罂卻說:“我聽到有人來了。”
隔間外果然傳來兩個人的說話聲,似在搜查什麼。
公主瑩推了推紅玉姬,“你快放回去。”
紅玉姬站在原地不動,公主瑩又推了她一把,“快點啊。”
紅玉姬腳下趔趄不穩,瘦小的身子被她一掌推在匣子上。
她隻好抱住匣子,但匣子仿佛生了根,一寸不挪。
紅玉姬手都酸了,咬着唇道:“公主,匣子太沉,奴搬不動。”
公主瑩怒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搬不動,剛才我是如何拿下來的?”
紅玉姬也知自己說什麼都沒人會信,便低下頭沉默。
“我幫你。”季罂走過來。
兩個小孩合力去擡匣子,匣子觸碰到她們的手,上空一道驚雷劈下,然後匣子轟地炸開了,吓得兩個小孩撒手跑開。
隻見一股黑霧自匣中沖天而起,夾着濃煙噴射而出,滾滾黑霧充斥樓閣,三個小孩在煙塵中努力揉眼視物,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公主瑩急促地咳了幾聲,待霧稍減,紅玉姬指着她身後方向,目露懼色,“身後有蛇……”
一條巨蛇懸停在公主瑩的上方,生着獨角,墨一樣黑的蛇身足有十餘丈,眼睛足有燈籠那般大,上半身立起,幾乎要撐破屋頂。
它張開猩紅的嘴,吐着蛇信,口中牙齒尖利吓人,公主瑩在它面前像一塊不夠塞牙縫的點心。
公主瑩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以為紅玉姬故意吓唬她,擡手甩了她兩個耳光。
看着巨蛇朝公主瑩伸頭,季罂推了一掌,不曾防備的公主瑩撞在書架上,疼得哀叫一聲,昏厥過去。
大蛇被激怒了,嘶吼着朝季罂張開血盆大口。
成精的巨蛇壓迫驚人,季罂被震倒在地,隻來得及捂住眼睛,卻沒有預期中的吞噬和疼痛。
她遲疑地睜眼,黑霧散開了,大蛇也沒了蹤影,剛剛經曆的一幕仿佛隻是幻象。
外面的宮侍們找了進來,俨然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混亂不堪的情形。
季罂把驚吓過度的紅玉姬拉出來,她口中不斷重複着,“大蛇,飛走了……”
幾百年不曾打開的木椟最終還是應了谶言,在這日見了天。
一經開啟,天地也為之變色,狂風大作,雷鳴電閃,片片烏雲黑霧迫來,罕見奇觀好似人間地獄。
君臣和宮人擁堵在宮廊上,望着天幕上,鉛雲暗湧,火舌交織,氣勢洶洶地從天邊逶迤而來,在宮殿上空形成巨大的風暴深渦,貪婪地吞噬大地。
太蔔屏息靜觀着,目睹翻滾的雲翳中,幾道電火撕扯拉長之間,龍形之物盤旋着飛往朔江方向。
“走蛟化龍,那隻木椟莫非就是……”
太蔔心下一驚,不敢深想,顫巍巍行到邑公面前,“若是不出臣所料,公當年歸國所攜的木椟,便是前朝傳下的盛有龍涎的蛟匣。”
聽太蔔一說,邑公才驚覺自己上當受了騙。
那木椟哪裡是天子的鐘愛之物,根本就是一道催命符。
或許天子自己都沒有料到,這隻蛟匣到了羅邑,非但沒有解除王廷的禍患,反而将黑蛟釋出。
黑蛟被喚醒之後,入海化蛟,掀起驚濤駭浪,朔江的水倒灌入城,湮沒了無數民宅。
邑公召來公主瑩,質問她為何要擅闖禁地,唆使外人開啟木椟。
公主瑩吓到語無倫次,慌亂之中指向紅玉姬,“都是她的主意。”
公主瑩一口咬定是紅玉姬所為,和自己毫無幹系。
公主瑩為邑公之女,即便真是她所為,邑公也會偏袒于她。而孟候為軍政權臣,季罂更不可能被指摘。
彌天大禍前,命如草芥的女奴理所當然成了貴人的替罪羊。
季罂想開口,妙谛夫人卻攥緊她的手腕,輕輕搖頭,目中唯有乞求和痛色。
季罂看不懂這樣的情緒。
她和母親站在幽深潮濕的殿宇下,目睹甲士将弱小的女孩拎出大殿,拖入傾盆而下的暴雨,拖向未知的深淵。
女孩沒有哭喊,那雙恐懼無助的眼睛裡,是對這世道的不解和怨憤。
那眼神太複雜了,季罂怎麼也看不明白。
隻因為打開了一個破匣子,邑公就要殺一個稚女。
但那隻匣子不隻紅玉姬碰過,她也碰過了。
季罂身體在發抖,妙谛以為她被吓到,“阿罂,這非你之過。”
她盼着季罂永遠也不要知道,為了保全她,她父親冒着多大的風險撒下彌天大謊去欺騙世人。
但季罂已經犯下了第一個“不可行”。
她擅進王室的神龛,釋出了封印百年的蛟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