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罂好像聽明白了,“是要我死的意思嗎?”
孟侯頓住,面對稚兒,便是再硬的心腸,也講不出這樣殘酷的事實。
小小女孩卻摳着腦袋,天真地說道:“那爹爹就把我交出去好了。”
孟侯略略吃驚,“你當真不怕?”
季罂想也不想,“他們要為難母親,我會不高興。”
這話竟從一個孩子口中說出,孟候不禁一笑。術士說她生來寡恩薄情,不念親緣,誰想她有這等領悟。
天空淅淅瀝瀝下着小雨,雨歇雲停時,馬車已經遠離羅邑國境,來到位于颛臾國境内的墟王頂。
孟候懷抱長明劍,家臣背着季罂,主仆棄了車馬,沿着曲徑山路徒步而行。
雲氣蒸騰,大霧漫天,上山的途中,一名粗布破衫的樵夫正擔柴下山。
那樵夫被缭繞的雲霧遮遮掩掩,漫步在雲端一般,不過看着晃悠搖擺,像喝醉了酒。
季罂瞧着新奇,一直盯着這樵夫看。
樵夫醉漢似的飄了下來,越來越近,和他們一行迎面相逢。
孟侯駐足讓在一旁,那樵夫竟然也跟着停下。
他頭上的竹笠蓋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在打量三人。
季罂和家臣面面相觑一陣,勾着脖子往那竹笠下瞧。
樵夫打了個響亮的嗝,大笑一聲,指着精怪的季罂道:“這娃娃着實有趣,不若抛下家世和父母,與我上山做個樵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自在賽神仙,豈不快哉。”
就是個醉的不輕的粗漢,孟侯瞧他不起,不屑和他搭話。
家臣放下季罂,朝他揖禮道:“家翁是為公子尋師而來的,足下何苦取笑呢。”
“又一個來尋裘無涯的蠢物。”樵夫根本不在意孟侯的傲慢,在旁邊的石頭坐下,脫了布履納腳。
“滿嘴胡吣的醉漢罷了,何需與他浪費口舌。”
孟侯眼色示意,家臣又背起季罂,繼續趕路。
那樵夫也穿好了破履,重新荷柴下山,一邊走,嘴裡一邊叽裡咕噜說着什麼“蠢死了”“盡是些蠢東西”。
趴在家臣肩上的季罂聽着有趣,咯咯直笑,沒成想樵夫背後好似長了眼睛,轉頭和她四目相對。
季罂被逮個正着,呲牙咧嘴地沖他扮起鬼臉,樵夫也立馬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五官誇張地扭作一塊,與她逗趣。
季罂笑得愈發大聲,孟候也不訓斥,待走遠了,他回首望去,那樵夫身影匆忙,一片迎風飛展的衣角下,腕口金芒閃爍。
墟王頂位于颛臾國境内,隻是幾座平平無奇的山。之所以說它平凡,是從表面上看去,它和别的山并無二緻,甚至可以說毫不起眼。隻因百年前混元宮的始祖聖元道君在此羽化成仙,墟王頂聲名鵲起,才與北地的浣雪塢并稱人間兩大修仙福地。
混元宮為天下除魔降妖,匡扶正道,已有數百年的曆史,招收弟子成千上萬,先後出了不少留名青史的将相和俠士。
從草莽彙聚的小門派,漸成帝裔貴胄雲集的名門正派,混元宮招收弟子的門檻一日高過一日,如今來此拜師學藝之人非富即貴,王族子女也并不罕見。
正是這個原因,孟候願意割舍長明劍,來換取季罂修道的機會。
那長明劍可不是普通的鎮宅辟邪劍,而是鎮國神兵。
不知是何年何月所鑄,一直為孟氏一族持有,天下人皆知此劍曾斬破敵膽,掃除妖魔,護佑羅邑國長盛不衰。
其劍寓意深厚,無人不想将其據為己有。
但長明劍有一個無解之謎,隻極少數人知道。
恰好混元宮的現任掌門裘無涯就是知情者之一。
裘無涯的态度原先還有兩分敷衍,聽孟侯竟願拿出長明劍,面色頓時柔和許多。
“貧道聽聞驅策長明劍的人,天下僅有兩種:一是拔劍者,驅動劍魂,有如神助。鄙派始祖若在,自然不在話下。二是開劍者,能使劍一分為二。遍觀天下,除了劍主,怕是隻能問神了。”
孟候笑道:“仙師所言不虛,此劍已有兩百多年不曾開劍,便是在下也未能成功。”
接着他話鋒一轉,“不過我這小女或可一試。”
孟侯話中的用意,裘無涯豈能聽不出,他手握劍柄,猛然拔出,隻見寒光一閃,青鋒森寒,劍鳴锵然,隐約可聞龍吟。
“好劍!”裘無涯目光微閃,素日古闆的臉上露出笑容。
孟候道:“仙師能拔此劍,實在非凡。”
裘無涯心中得意,手指輕撫劍鋒,眼眸微眯着瞥向一旁豆丁大的小人。
她雖是禍胎,但還有大用,多留些時日倒也無礙。
待他日後找到長明劍的命門,再作打算。
季罂不知道他們說什麼,聽不懂,也不耐煩聽,屁股長了釘似的怎麼也坐不住。
瞥見一群小孩在門外探頭探腦,她便趁着父親和裘無涯說話的功夫偷偷溜出去。
小孩們等她出來,迅速将她包圍在其中,“喂,你哪來的?”
這是一群新進不久的弟子,穿着簇新的青霓,幹淨得讓季罂想在他們每人身上按個泥手印。
隻是她這想法還沒付諸實際,就被領頭的男孩狠推了一掌,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墩。
男孩居高臨下地瞪着季罂,“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師父說的不詳怪物!我看也沒有三頭六臂嘛。”
季罂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麼,但看到母親做給她的腰帶蹭了泥巴,登時炸了毛,像頭兇悍的小豹子,撲過去将男孩按在地上。
她反應迅疾,男孩乃至圍觀的小孩都還沒反應過來,臉上身上已經梆梆挨了幾拳。
男孩看上去比季罂還大,卻被季罂按的死死的,一頓雨點般的暴揍,鼻血橫流,嘴歪頰青,待師兄師姐們趕到,将兩人拉開,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師兄們修習多年,也還是頭次見到季罂這樣渾身戾氣的小童,吓得不輕,連忙讓人去請掌門。
裘無涯過來時,兩個打架的小孩一個鼻斜眼腫,狼狽可憐,一個衣襟散亂,不知悔意。
孟候臉色十分難看,朝積極罂喝道:“跪下。”
季罂順從地跪下。
見她知趣,孟候火氣減半,對裘無涯道:“小女性情頑劣,往後仙師行管教之責無需留情。”
裘無涯端着看戲的心态,孟候這麼一說,客氣地笑笑,“君侯哪裡話,女君年紀還小,難免頑皮些。就說貧道這不成器的徒孫葉金州,送來沒幾日,整日也是翻牆弄瓦,幾乎掀翻墟王頂。”
話是這麼說,但眼前主動傷人的是自家孩子,孟候不好徇私,便讓那叫葉金州的男孩還手。
小孩子嘛,就以小孩的方式解決。
季罂一點都不意外她爹的做法,吊着眼睛瞪葉金州,“我爹讓你打我,你打啊。”
她明白她爹的方式,葉金州卻不明白,氣得直咬後牙槽,看了又看裘無涯,不敢下太重的手,便不痛不癢拍了兩下算了事。
裘無涯将葉金州的反應看在眼裡,沒當面點破,一壁說着話一壁将孟候客客氣氣送出宮觀。
孟候臨走時看了看季罂,不見她有任何留戀不舍,心中難免歎氣:果真如術士所言,是個寡恩無情之人。
孟候走後,裘無涯吩咐弟子押了葉金州去他師父那兒受教,沒有叫季罂起來的意思。
季罂跪得雙腿發麻,想起身來活動,裘無涯開口道:“做錯了事,就先跪着吧。”
季罂的膝蓋像生了根,和地面緊貼着,任她使出渾身的力氣也動彈不得。
知道是他在搗鬼,季罂怒道:“我爹一走你就欺負我。他已經還過手了,你還罰我,言而無信。”
裘無涯氣定神閑地瞥着她,“方才是孟候罰你,此刻是本座罰你,何來欺負之說。你既歸墟王頂,就是我混元宮的弟子,當遵守本派的規矩,如若不服,一律按規重罰。方才你傷人在先,此刻又出言頂撞,怕是心中積怨,如此更要好好反省。”
季罂怒視他,“我不服氣。”
“那便服氣了再起來。”
裘無涯将塵拂一掃,季罂置身于冰座上。
這冰座為千年寒冰所化,足有一尺來厚,吐着絲絲冷氣,季罂困在裡頭,寒氣直往毛孔裡鑽。
她左右掙紮,四肢很快失去知覺,眉毛和睫毛凍出冰霜,連口鼻呼出的氣也凝在空中。
季罂發現自己的力量實在太弱,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尚可,在這裡竟被輕易瓦解,半分也難使出。
裘無涯看她掙紮了片刻,才回到主殿。
風雨雪三尊候他已有一陣。
蒼雪長老呈上一封書信道:“羅邑王宮送來的禦書。邑公叫我等見機行事。”
邑公要殺季罂的決意,裘無涯毫不意外,“殺她容易,但眼下不行。倘若她真的能開長明劍,便殺不得。”
蒼雪和其他兩位長老交換了一個眼神,“難怪孟候敢将長明劍交出。”
雨連盞道:“我們三人的符陣應該可以暫時鎮住此劍。”
菩風道:“再修煉幾年,或可解開劍訣。”
除此之外也别無他法了,裘無涯撚着胡須道:“那就勞煩三位長老鎮守此劍了。”
……
季罂被束在法陣,兩個時辰過去了,手腳凍得發僵,任她如何喊叫,經過的弟子都像聾了般,一個眼神也不給。
太陽很快落了山,混元宮上下點起燈火,結束晚修的弟子們陸續從宮觀出來。
裘無涯沒有再現身,大殿裡慢吞吞走來一個中年弟子,收走了法陣,朝他身後的弟子吩咐道:“柳宜,你來背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