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衆人早有赴死的決心,然則這個事實由皇帝親自說出口時,心底終究對這世間有幾分不舍。
他們幾人之中,原有人不必喪命。
黎昭文勉強止住眼淚,望了眼在皇帝身旁一直沉默的楊宗道,詢問皇帝的想法:“爹爹,老師也要留在這裡嗎?”
皇帝正欲回答,忽見衣衫盡濕的劉骐奔入殿内,他身上的雨水滴答落下,是死寂宮殿裡唯一的聲音。
劉骐關切的目光掠過黎昭文,而後向皇帝禀報:“陛下,兵部尚書叛變了。他把外城城門打開,命負責城防的人全部離崗,現在外城無人把手,淮王的兵馬輕而易舉就能入城。陛下如今有何打算?”
皇帝如遭五雷轟頂,不顧儀态跌坐在地,皇後上前扶住他,安撫道:“别再多想其他了,趁他來之前,我們快些了結這一切。”
皇帝怔忪點頭,和皇後互相攙扶着走入西暖閣。
無力感令黎昭文不得動彈,她知道父母要做什麼,可是卻沒有阻止他們的勇氣。
她與楊宗道多年的師生情誼,支撐着她所剩無幾的精力,繼續适才中斷的話題,“老師,你快離開,他們不敢為難天子舊臣,等叛亂平息,你可以帶着妻兒離開京師,從此過你想要的生活。”
楊宗道喃喃低語:“我不離開,這場叛亂和我脫不了幹系,我難辭其咎。”
殿外驚雷響起,震耳的轟隆聲蓋過了楊宗道的說話聲,黎昭文沒有聽到“難辭其咎”四字。
她正欲問清,卻見楊宗道猛然拾起皇帝遺漏在地的長劍,橫劍自刎。
血液噴湧而出,飛濺到黎昭文的面龐。太子搶步護在黎昭文身前,擋住她的視線,用巾帕幫她擦去血迹。他無聲地做着這一切,說不出任何安慰言語。
對一旁呆滞的二皇子說:“允亨,你到偏殿看看裡面的情況。”
二皇子邁着沉重步調走向西暖閣。
其實他們比誰都清楚裡面會是怎樣的情形。去确認父母是否死亡,就如自己遭受淩遲,結果既定,過程痛楚萬分。
二皇子雙膝跪地,看着地上流淌的殷紅鮮血,一滴清淚從眼角墜落,“都怪淮王,這一切都怪淮王。”
情緒緣起于某個令人難以釋懷、難以忽略的事件。
在父母死去之前,黎昭文滿心隻有對死亡的恐懼,二皇子的話提醒了她,他們遭受的苦難是淮王所緻,他根本沒有資格得到皇位。
此刻,憤怒逐漸取代恐懼,無力的身體仿若在茫茫大漠中尋到了一脈清泉,想要複仇的沖動無色無味,融入到泉水裡,成為黎昭文渴望的全部。
她疾步奔出殿外,不顧身後呼喊她的哥哥。
潮濕的地面洇濕了她的裙擺,停步低頭,蓦然發現藍湖色常服竟也濕透了。
原來她沉浸在回憶裡,竟感知不到現實細密的雨線拍打她的身體。
謝婳和顧景淵看到渾身濕透的黎昭文,不由一驚。
“什麼事讓你這麼出神,連躲雨都忘了。”
謝婳忙命人準備熱水給黎昭文沐浴,對顧景淵歉疚一笑,“則卿,你不介意的話就先在花廳坐着,等昭文收拾好,我讓她當面跟你賠禮道歉。”
顧景淵略一猶豫,點頭答應了。
黎昭文不喜歡下人侍奉沐浴,眼下浴房裡,隻有她和謝婳。
謝婳絮絮叨叨說起今晚的事情:“你這孩子,就知道诓騙我,你與則卿相識又不是壞事,何必遮遮掩掩。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他?不然哪有你這麼待客的主人,散值過了一個時辰才知道回來。”
“他說了些什麼?”
“你别怪他,是我追着他刨根問底,他不得已才與我說了一些事情。”謝婳出言回護顧景淵。
見黎昭文不語,便緩緩道:“則卿秉性純善,為人沉穩端方,你别總是排斥他。則卿好歹是五軍營提督,看在他官階的份上,你也當給他幾分好臉色。”
“你和他重逢不過幾日,為何這麼笃定他是個好人。”黎昭文幽幽道。
謝婳粲然一笑,說:“你阿娘我看人最準了,單靠一言一行就能分辨出一個人是好是壞。我能肯定,則卿是你值得深交的朋友。”
“阿娘,你另有所圖是不是?”
謝婳咯咯幹笑了幾聲,道出實情:“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未經你的同意,讓則卿以後多照顧你。我聽沁雲說朝堂最近發生了許多事,我心裡實在不安,總擔心你以後也會牽涉其中。則卿答應我了,将來無論發生何事,他都會護你周全的。”
黎昭文有點氣惱謝婳自作主張,“我真應該早些回來,阻止你在外人面前口無遮攔。”
謝婳兀自慶幸女兒沒有對她的安排表現出極大的抗拒,笑道:“你就信娘這一回吧,則卿是若齡的孩子,性格便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說到底,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
謝婳有意化解黎昭文和顧景淵之間的尴尬,待黎昭文洗漱完,便連聲催促黎昭文到花廳。摒退了所有人,留他們二人獨處。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黎昭文瞥見躲在不遠處偷看他們的謝婳,刻意提高聲音。
不明狀況的顧景淵對她突然的示好感到意外,道:“沒關系。”
眼看謝婳心滿意足離開,黎昭文終是說出了一句真心話:“顧景淵,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怎麼到現在還不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