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千鱗:?
“好啦,你們兩個乖乖站在三師兄後面,跟着他行動。”睢無極在兩人頭上各自摸一把,無奈道,“千萬别沖撞了道祖,知道了麼?”
兩人雖然一個比一個不情不願,但還是聽話排好了隊。
五更已到,睢無極領着三千弟子,先在三清殿上香、誦經。等到天光大亮,春雨初歇,他便親自取下殿中道祖的牌位,捧在懷中,帶着弟子前往梅潭。
三千弟子,手上捧着仙桃、仙酒、仙草……浩浩蕩蕩,在白梅林間,好似一條流動的綢緞。
梅潭清幽,潭心有一座圓形道場,衆人按照陣法層層圍坐,陣法中心即為懷抱牌位的睢無極。
睢無極要在此地誦經,與梅潭的磅礴靈氣溝通,若被梅潭承認,他才可短暫掌管梅潭的無上靈力,于子時在玄清山及周邊降下靈雨。
這是一個相當玄妙的過程,他雙眼緊閉,任憑梅潭浸染他的神識,沉入無聲的黑暗。
魂魄好似飄了起來,被梅潭指引着,悠然出竅,直到冰涼清冽的潭水逐漸接納他的魂魄。
睢無極心思一動,忽覺天地清明、萬物有聲!
山間梅花飄落、草芽鑽出土壤、洞窟滴落泉水……樵夫的落斧聲、農夫的鋤地聲……飛鳥、野兔、蟲兒……一切一切,皆在睢無極一念之間。
他知道,時隔七年,梅潭終于承認了他。
魂魄落在梅潭的底部,他睜開眼睛,隻見四周一片寂靜的漆黑,擡眸是綴滿星子的黑夜,低頭是倒映萬物的清水,幾株橫斜疏瘦的梅樹臨于水上,潔白的花瓣浮在水面輕輕打旋。
睢無極有些疑惑,他在水裡的倒影很是奇怪,自己明明一身華貴繁複的法衣,倒影卻隻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道袍,滿頭烏發化作三千白絲。
倒影看向他的眼神溫柔又疲倦。
睢無極走動幾步,水面蕩漾,花瓣順水而來。他若有所悟,擡頭便見前方梅樹枝幹上靠着一個人。
那人正抱着一壇酒喝得不亦樂乎。
“師尊。”睢無極不知為何,竟想流淚,“您回來了,怎不說一聲?”
“我回來了?回到哪裡去?”那人笑得疏狂,提起酒壇仰頭痛飲。她兩鬓灰白,看上去三四十歲,臉倒是清麗,可惜額頭有一塊有礙觀瞻的紅色胎記,她也不在意,從來沒想過遮掩。
睢無極說不出話,他的心堵得慌,一種難以言喻的懷念在他眼裡醞釀成淚。
“我已魂飛魄散,身體發膚通通回歸天地,不能和你回玄清山啦。”見大徒弟美目含淚,莫不悔長歎一聲,語氣柔和下來,“倒是你,沉在夢裡不願醒來,這可不太好。”
睢無極想走到撫養他長大的女人身邊,卻被一道無形的牆擋住了。
他們之間隔着數十尺的花瓣與清水,睢無極明白,那是生與死的距離。
“師尊,阿潋他們都很想您。”睢無極哽咽道,一滴淚滑落臉龐,“您有七個多月不曾歸山,我們很擔心您。”
不、不是七個多月,睢無極朦朦胧胧念着,是一百八十年……
“我回不去了。”莫不悔嘴角噙着微笑,“無極,你要回去。我不知禅遠在你魂魄動了哪些手腳,讓你頻頻入夢沉醉往事……但你必須要回去。你如今的修為快要趕上我的全盛期,我未能做的事,得靠你了。”
說完,莫不悔躍下梅樹,引得無數花瓣墜落,她背過身,一手提着酒,一手拿着長劍,偏頭說道:“我要走了,你和夜明多多保重。”
“師尊——”睢無極拭去眼角淚水,“讓我送你一程吧。”
“我不過是你夢中的一個剪影,你如何送呢?”莫不悔失笑,她略作停頓,淡淡道,“我早已習慣千山萬水獨自行走,撿到你們五個小孩是意外,你們好好活着,日後不必神傷,也不必送我。”
女人說完了,頭也不回,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睢無極淚流滿面,可他身下的倒影仍是一副哀婉的神情,他屏住呼吸,将身子沉入水中,與倒影合二為一。
花與水漫過他的頭頂。
……
握住自己的那人掌心冰涼,睢無極睜開眼睛,船艙内光線昏暗,小師弟靠在床邊閉目養神,舷窗外海天相接、碧波萬頃。
外頭隐隐約約傳來莊道成的歌聲,他在唱東海漁民的小調,唱得還挺俏皮,歌聲随着海浪流淌。
“我方才夢見了師尊。”睢無極輕聲道,“還夢見十三歲的你,比現在矮很多,天天和阿鱗吵架。”
岑夜明無聲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師兄。
“這次蓬萊宴,必然要和玄清山的人對上。夜明,我有些忐忑。”睢無極擡手,如夢中那樣整理師弟的頭發,“我和陳钺一向不對付,也不知他會不會來……來了,我又該如何面對他?”
“師兄,不要想太多。”岑夜明說道,“來一千個陳钺也不足為懼,玄清山在他手上衰落,理應由他謝罪。”
睢無極沒再說話,他翻身下床,走出船艙。
這幾日東海風浪不大,莊道成帶他們坐上一葉扁舟,航行十日,方進入蓬萊山界。
遠處一座仙山煙霧缭繞,其上瓊樓碧宇,樹木青翠,最高峰透着金光。除去睢無極乘坐的這一葉扁舟,海面上另有幾十艘來自各門各派的大船,空中又有十數艘飛舫,均朝着仙山航行。
睢無極臨風立于船頭,海風吹起他的長發,他目光懷念看着那座仙山。
——世外仙山,蓬萊、方丈、瀛洲,後兩處已成秘境不可尋,唯蓬萊身在虛無缥缈間,卻源源不斷有客來訪。
修士以登上蓬萊金頂為榮,目之所及的大船飛舫上,年青修士大多懷揣登頂之夢,躍躍欲試。
而睢無極,二百年前早已登上金頂、名揚天下,他所求所念,不過是一條線索。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高宗隐去自己活着的事實,恰恰蓬萊山又知曉此事……
他聞到了陰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