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悟道友,你是如何理解劍心的?”睢無極循循善誘。
劍心?
明悟思考片刻,道:“以心為劍,以劍為心,方為劍心。”
“确實如此。”睢無極說,“不過我另有一套理解,不知能否給諸位道友一些靈感。”
明悟和一衆劍修都豎起了耳朵。
“明悟,你為何以劍入道?”睢無極并不着急和盤托出,而是問了明悟一個問題。
明悟回答得很認真:“我幼時很是崇拜劍尊和其他幾位劍道宗師,隻覺得劍修強大,機緣巧合下便以劍入道了;等年少時,讀遍劍譜劍訣,體會到劍道之美,又肩負除魔衛道的使命,于是決心一生奉劍。”
“你看,你不是已經找到自己的劍心了嗎?”睢無極目光柔和,“最初你握劍是為了變強,一路上卻不斷領會劍道獨特的美麗……你所體會到的一切,皆是你的劍心。”
明悟怔怔看着眼前的人,腦海裡靈光一閃,有靈感如流星在他心頭劃過。
“敢問劍尊,您的劍心是什麼?”一個梳着高馬尾的女修問道,她腰間别着兩把軟劍,竟是個難得的雙劍修。
“我嗎?”睢無極輕輕摩挲“無愧”的劍柄,語氣懷念,“我的劍心,大概一縷生機吧。”
睢無極七歲以劍入道,震驚道門,卻隻是因為石壁上的一株青芽,而這一切,要從他很小的時候說起。
他未滿周歲時,就被莫不悔抱回玄清山,爹娘是誰一概不知,或者說,莫不悔有意瞞了下來。
莫不悔有次喝酒,喝多了把三歲的他舉起來,醉醺醺說道:“小無極,你曉得麼?你當年差點就要被一個壞男人抱走當徒弟啦!”
小無極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覺得自己被晃得頭暈,但他又不敢哭,隻得接受師尊無情的大手,舉高高後又被抱在腿上揉臉,直到蓮花道尊趕來,他才得以逃離魔掌。
等他稍稍長大,開始識字讀書,對着自己的名字思考了很久,最後歪歪斜斜寫在稿紙上,跑去找莫不悔,好奇問道:“師尊,我為何要叫睢無極?”
“小無極,你真想知道?”莫不悔依然在喝酒,她習慣了醉生夢死的人生,搖頭晃腦瞎扯道,“睢嘛,就是你的姓氏,但是你爹你娘都不姓睢哦!前幾年大睢朝滅了,你爹娘是對大睢朝最忠誠的人,就給你取名睢無極,睢無極睢無極,就是希望大睢朝無窮無盡!”
說完,她自己哈哈大笑。
睢無極自小就很少哭,他安靜乖巧過了頭,知道不能給師尊師叔們帶去麻煩,唯獨這次哭得稀裡嘩啦:為何别人的名字都是爹娘的祝願,而他卻和那勞什子的大睢朝扯上了關系?
“好啦好啦……”莫不悔把人惹哭了,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她急忙把瓷娃娃一樣的小孩抱在懷裡,安慰道,“我開玩笑的,小無極的名字其實很厲害的哦!”
無極。
——萬物之始,萬物之終,生于混沌,以辨清濁。
你的娘親占蔔了七天七夜,賜予你無極之名,這個名字太過沉重,于是你一生的命運,都将由此注定。
不過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太深奧了,睢無極懵懵懂懂看着師尊,一臉茫然。莫不悔捏着徒弟手感極佳的包子臉,長歎一聲,語重心長道:“就算我們小無極走不到大道的盡頭,也沒關系,哪怕你庸庸碌碌過一輩子,也是極好的。”
命運注定了她的徒弟一生無法庸庸碌碌。
有一日睢無極抄完經卷,行至莫不悔住的清歡樓,忽聽見蓮花道尊和莫不悔在讨論有關他的事情,甚至有些争執不下。
蓮花道尊語氣擔憂:“那孩子天生擁有一半劍骨,與“無愧”劍相伴相生,幾乎注定了他要以劍入道,可要是他不願意呢?”
“有什麼願不願意?”莫不悔冷硬道,“我隻恨有人妄圖安排我徒弟的全部人生,可命運二字,豈是你我能改變的?”
莫不悔停頓片刻,難得放下架子,懇求道:“婆婆,我不過一介雜修,并不精通劍道……無極就交給你了。”
劍骨是什麼?
命運又是什麼?
小睢無極一概不知,他隻覺得是很厲害的東西,就如那柄名為“無愧”的長劍,師尊說此劍乃神兵利器,它每夜都會發出微弱的劍鳴,引誘年幼的睢無極将其拔出。
可惜他年歲尚小,連抱着劍走路都困難,更别提拔出一把比自己還高的劍。
五歲那年,莫不悔下山除魔,蓮花婆婆閉關,婆婆閉關前,特意問了睢無極要不要和她一同到後山去。後山沒有梅花,隻有石壁和青松,以及九十九個清修用的石洞,靈氣充沛,最适宜閉關。
睢無極背着“無愧”,牽着老人家布滿皺紋的手,一步一步走去了後山。
石洞内溫暖如春,蓮花道尊一打坐就是好幾年,她并未任囑咐睢無極任何事,讓他探索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每日有練習禦劍的弟子給睢無極送來清水與白粥,石窟内不許食葷腥,哪怕睢無極還是個小孩,也不得逾矩。
但睢無極是快樂的。
他喜靜,偏偏後山極其寂靜,隻有風吹動青松的聲音,偶爾傳來動物的呼嘯與鳴叫,以及一兩句樵夫的歌聲。他經常在石窟洞口一坐就是一天,癡癡望着遠方。
他見白雪壓倒青松,見群鳥盤旋,見遠處的村莊炊煙袅袅,見夏花爛漫,見猛獸覓食,見腐草為螢,見山間泉水幹涸又複流,見日升月落……見天地萬物輪回不息。
一年後,他已然辟谷,不再需要進食,雖然還是很懷念小糕點的滋味。
也許是睢無極的聽力有所長進,“無愧”的劍鳴聲愈發明顯,甚至聽見了石壁裡傳來某種東西生長的動靜。
在石窟清修兩年後,一個氣候尚寒的春天,七歲的睢無極見一株青芽突破石壁,驚心動魄的一抹綠色,顫顫巍巍向衆生展示自己的美麗。
睢無極心弦一動,他想起玄清山劍訣的第一式,名為“石生青芽”,不過最簡單的一劈一刺,卻來自最毫末的生機。
世上劍訣千千萬萬,昆侖山劍訣從山脈與大地中誕生,蓬萊山劍訣來自滄海與飓風,正明局劍法崇尚蒼天與烈日……而玄清山的劍訣,源于一縷生機。
七歲的睢無極拔出“無愧”劍,在石窟内循着記憶,按照玄清山劍訣上四式練起劍來,他隻學了這四式,以前用的是小木劍,如今用的是比他身高還長的真劍。
石生青芽、毫末之雨、洗濁化清、明滅無常。
春雨瀝瀝,滋潤着睢無極眼前的萬物,也滋潤着睢無極。于是從一開始,睢無極以劍入道就不是為了鬥争,他隻是很喜歡那株青芽,想要學習春雨,以劍氣化雨,澆灌它,使它茁壯成長。
一聲悠長的歎息從睢無極背後傳來,他氣喘籲籲、體力不支,抱着劍倒在蓮花婆婆的懷裡。婆婆捧着他小小的臉,為他擦去汗水,說出的話很是悲傷:“孩子,你見過了天地,有見過自己嗎?”
睢無極搖搖頭。
老人家已經很老了,一千多年的歲月,她也第一次見着這樣特殊的孩子,她說:“道祖說修道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衆生,你連自己是誰都沒能看清,卻提早看到了天地……孩子,婆婆心疼你。”
睢無極隻是眨了眨眼,他太累了,什麼也聽不清,最後躺在老人的臂彎裡沉沉睡去。
直到一百多年後,蓮花道尊隕落前,她再見了一面睢無極,問:“孩子,你見過自己了嗎?”
睢無極沉默。
蓮花道尊了然笑笑:“别人都是有心之劍,你卻是無心之劍,以後他人問起你的劍心,你該如何作答?”
“婆婆,我并非無心之人,或許是我走的路,和其他劍修不太一樣罷了。”
蓮花道尊面露驚訝,爾後緩緩說道:“玄清山的道祖,也是個無心劍修,他曾說過自己另辟蹊徑,故能一劍劃分三界……我很好奇你們的想法,我快死了,就當了結我的一樁心願吧。”
大能死後,無法再入輪回,身死魂消,這是窺探天道的代價。
睢無極想要落淚,他由蓮花道尊一手帶大,感情深厚,一想到此後天地茫茫兩人再無想見的可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哽咽道:“我幼時同婆婆在後山清修,見荒蕪石壁上生出一株青芽,便明了道祖的真意——修劍即為修心,哪怕隻是有感于一株青芽的生機,也能作為劍心,驅使自己探索劍道的極緻。”
“……也好、也好。”蓮花道尊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睢無極的頭,她眼珠渾濁,笑容卻很是欣慰。
三日後,蓮花道尊隕落;又過七日,莫不悔魂飛魄散;一個月後,睢無極于墜星台被罰入凡人界。
他在萬丈紅塵中滾了一圈,再歸來時,“無愧”仍那把“無愧”,但他的心境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天地也好、衆生也罷,他都見了一遍,而今日他同後輩們一番交流,回想起自己的劍心,竟隐隐約約體悟到何為“返璞歸真”。
原來修道最難的階段是見自己。
……
生機?!
劍是斬斷生機的武器,又如何以生機入劍?
當即有劍修質疑道:“劍尊,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的劍心是一縷生機,莫非您不願意殺生麼?可晚輩卻聽聞您面對敵人從不手軟啊!”
睢無極确實不願意殺生。
可站在生死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何況他還沒心軟到能替無辜死去的生靈、原諒那些血債累累的敵人。
“我隻殺有罪之人。”睢無極淡淡道。
他擡眸看了一眼方才反駁的劍修,覺得眼熟至極,再稍微一回想,發現此人是明日決戰的另一位選手。
——青城山,複陽子。
這一代年輕的劍修,名聲在外的除了唐冠清,便是這位複陽子,其人性格輕狂恣意,鮮少有能被他看得起的修士,連公認的劍尊他也照樣嗆。
睢無極也不生氣,他打量這位年輕的劍修,忽然眼神一凝,停在複陽子的眉心。
此人眉心籠罩着若有若無的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