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枕月轉頭望去,見又有人端了一碟上來,快步上前,置在案上。碟中的魚瞧着眼熟得很,她回憶了一會兒,想了起來:
油潑魚。
這不是他們初來那日韓夫人差人給他們做的消夜嗎。
幾人不明所以,景殊玉率先拿起銀筷夾了一口,稱贊道:“初次嘗時我便想說了,貴府這油潑魚當真是做得極好。”
自從進屋就一直沒開口的韓林氏也夾了一筷,正待放入口中,忽然想起韓夫人還沒吃,趕緊放下筷子,看向她。
“無妨,你吃就行。”韓夫人笑道,拿起銀筷。
一邊笑,一邊夾起一塊魚肉。
魚肉夾到嘴邊,遲遲沒有動作。景殊玉輕聲問道:“怎麼了?為何不吃,您是不喜歡吃這魚嗎?”
韓夫人夾着魚肉,一動不動,慢慢擡起頭,将視線落到賀昀昭臉上。
賀昀昭笑得愉悅,道:“這可真是奇了,兩日前我不喜吃魚,如今我喜歡吃了,怎麼韓夫人反倒不吃了?”
他歪了歪頭,同情地歎道:“怎麼樣,這味道難聞得很吧?”
聶枕月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過去。怎麼會是她,難道這幾日跟着她的一直都是韓夫人?
韓夫人面色變了,冷聲道:“大人這是何意?莫非……”
話說到一半,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重重的響聲。
緊接着,一個人幾乎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侍女,驚聲尖叫。
那人瘋了一般踉跄上前,聶枕月下意識一躲,看見她閃身從自己身邊過去,撲到韓夫人和韓夫人中間,連聲喊道:
“他死了?他死了?!”
聶枕月定睛一看,撲跪在地的人身形瘦弱,神情惶惶,面上帶傷。
正是韓樂瑤。
看來消息傳到她耳朵裡了。
韓夫人啪地放下手中銀筷,站起來,驚聲道:“樂瑤,你怎麼……你怎麼知道……”
“他是不是死了!!”韓樂瑤狠狠抓住她的手,紅着眼大喊,聲音急促刺耳,仿佛是從身體最深處發出的,石破天驚。
韓夫人呆住了,任由她抓着自己,眼神漸漸松散。
身後一衆家仆驚呆一般,恍神半晌,忽然有人跪了下去。這一跪,其餘的人如夢初醒,嘩啦啦跪倒一片。一時間,屋内不聞他響,唯獨雙膝跪地的鈍悶聲音。
韓樂瑤好似對這一切無知無覺,眼神一刻也不曾偏移,死死抓着韓夫人的手,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像一根即将崩斷的弦,似乎如果不抓住了她,自己的身體就會散架一般。
聶枕月蹙眉瞧着,正當她以為會一直這樣僵持下去時,突然看見韓林氏站了起來:“他死了,他死了,樂瑤。”
韓樂瑤猝然轉頭,淚水從紅透了的眼眶中砸了出來,眼神震動,咧了咧嘴,好似要哭,又好似要笑。
“昨日花紅被拉下去後,你呸了一句,說‘真不要臉’,”賀昀昭的聲音忽地想起,“那時我并未多想,以為是你恨她毒殺了你夫君。”
他緩緩走上前,盯着韓林氏,開口道:“如今想來,你罵的究竟是花紅,還是别的什麼人?”
他又轉向韓夫人,一字一頓:“你三番五次跟蹤窺伺,又差人縱火意圖燒死我們,究竟為何?”
最後,視線落到中間的韓樂瑤身上:“韓貴忠死了,你很意外?”
聽到韓中丞的名字,韓樂瑤用力地喘着氣,彎腰下去咳嗽幾聲。韓夫人默然反抓緊了她,待她再直起身子,韓林氏擡起手,輕輕放在她的肩頭。
三個女子沉默地站在一處,紅着眼眶,眼神悲怮,卻昂着頭。
聶枕月心中隐隐有了猜測,側臉附在高乘耳邊輕聲問:“韓中丞往日裡為人如何?”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第一次,她并沒有從韓夫人口中得到答案。但這一次,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中丞大人?”高乘原本因這一連串的動靜震驚了,忽然聽她這麼問,撓了撓頭,思緒有些混亂,道,“就……也沒什麼特别的,老老實實,公務辦得也不錯。除去上朝,閑暇裡也未見過他幾面,無甚交集,沒什麼印象,挺和善的吧……”
他胡言亂語了一通,這時,景殊玉接過話茬來:“韓中丞平日待人寬厚,言談斯文,在朝中算默默無聞,并不惹眼。”
聶枕月忽然一笑,平靜道:“楚地深山,有猛虎一隻,狡黠非常,晝伏夜行,專食行人。白日噬人剝皮,以精血塗面,披人皮,化為人,衣冠楚楚,學人言,作人态。然而每歸家中,脫皮露爪,嗜血兇殘。待第二日晨曦再起,複披人皮,言笑晏晏,街巷之人,竟無一人疑之。”
這是她早些年下山遊曆時偶然聽來的故事。
聽她突然開始講話本故事,高乘有些反應不過來,疑惑道:“阿月姑娘,你究竟想說什麼啊?”
聶枕月擡眼看向那三人,垂眸,道:“人皮再逼真,裝的再像,脫下那層皮,它也是虎,會吃人的虎。”
“披皮者,未必為人;貌善者,未必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