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進殓房時,高乘已經在裡面候着了。
這間殓房位于弭劫司西側偏院,四周寂靜,涼風透過木窗縫隙鑽入,帶着絲絲春季的濕氣。房内光線昏暗,幾盞油燈搖曳。
中央擺着一張檀木案,案上覆着麻布,一具屍首躺在上面,四肢僵直。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草藥味,透着一股森然冷意。
聶枕月進屋後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
以往屍首她沒少見,正經官府的殓房卻從未見過。一直到方才站在弭劫司門口時,她都忍不住猜測這裡面是什麼樣子:
外界傳聞把弭劫司說得那般玄乎,會不會一進去入眼便是什麼血腥場面?
她忐忑地邁進門檻,遊目四顧,才發現這分明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殓房,全然不像旁人口中那麼恐怖。
“大人,”高乘看見他們二人,上前把賀昀昭拉到一邊,悄悄耳語道,“大人,您确定當真要給她看嗎?這毒藥可是關系到此案核心,若是她圖謀不軌,有什麼别的打算,把這事捅出去了怎麼辦?”
即使高乘不說,賀昀昭自然也考慮到這一點了。韓中丞身亡的消息一直不曾公之于衆,而他回宮向陛下講清來龍去脈後,陛下更是大發雷霆,震怒之下嚴令絕不許讓此醜聞流出去一點。
是以除去各部重臣,現下幾乎無人知道此事。
賀昀昭微微側首,瞥了聶枕月一眼。
自從進屋之後,她一言不發,眼睛一直往那具屍首上瞄,急切之意不似作僞。
他不是沒想過,她會不會動什麼别的心思,欲行不軌。但是眼下,弭劫司那麼多人愣是一個也不認得這毒,他隻能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寄希望于她能分辨出來。
一想起此事,賀昀昭便忍不住扶額。
這麼一群人,竟一個也指望不上,也不知道平時的本事去哪兒了。
他煩悶地擺擺手,随口道:“毒呢,拿過去給她瞧瞧。”
高乘不敢再争論,趕緊稱是,偷偷瞅了兩人一眼。
兩個人誰也不曾看誰,一個盯着那張檀木案,目不轉睛,一幅恨不得自己也躺上去的模樣;另一個眉頭緊蹙,垂眸不知在想什麼,好似煩得很。
他暗暗腹诽,從韓府出來時,大人還囑咐讓他盯緊了她,若是有不對勁之處随時通報。可眼下怎麼又突然對她這般信任,毫不設防了?
不是才過去幾日嗎,怎麼會……高乘胡思亂想着,突然間福至心靈:
昨日大人突然接阿月姑娘去了慶王府,莫非是昨夜這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高乘。”一道聲音冷不丁響起來。
高乘還沉浸在自己的猜測之中,吓了一跳,趕緊轉過頭去看。賀昀昭盯着他,道:“磨蹭什麼呢,不是讓你去拿毒藥來嗎?你是不舍得拿出來還是怎麼的?”
“舍得!舍得!”高乘讪笑一聲,快步走到牆邊。
牆邊立着幾口木櫃,高乘拉開櫃門。
聶枕月瞧了一眼,櫃子内分三層,上面一層擺着刀剪、探針等物什工具;中間一層摞着幾卷竹簡,或許是相關案宗;而最下面一層……
聶枕月看見高乘伸手探進最下面那層,從裡面掏出一個小木盒,然後朝着她走了過來。
那木盒不過巴掌大小,通體烏黑如點漆,盒蓋處還有一個小銅鎖,鎖扣緊閉。
“喏,阿月姑娘,這就是從韓中丞身上找到的毒。”高乘把木盒遞給她,然後從身上摸了摸,摸出一把同樣袖珍的鑰匙,低頭插到鎖孔裡。
聶枕月頓時心跳如擂鼓,胳膊和雙腿似乎不受控制地發抖,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靜下來,卻徒勞無功。
高乘握着鑰匙,感受到了從手上傳來的隐隐抖動,擡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阿月姑娘,你抖什麼?”
聶枕月若無其事地微笑:“殓房裡冷。”
“冷嗎?”高乘更疑惑了,“清明都過了好幾日了,哪兒還能冷?”
“那個,”聶枕月歎了口氣,故作扭捏道,“其實,我在這殓房裡,看見韓中丞的屍體,覺得很害怕。”
“……”
賀昀昭忽地嗤笑一聲,擡腿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從高乘手中接過鑰匙。
他也不着急打開,隻是捏着鑰匙,好整以暇地看着聶枕月,仿佛想看看她還能編出什麼鬼話來。
害怕?前幾日她在韓府用手碰屍首都不害怕,眼下倒是想起來害怕了。
怎麼不等韓中丞入土了再害怕?
聶枕月抖得厲害,怎麼也控制不住,卻也不好讓人看出來心虛,隻好硬着頭皮,擡頭同他對視。
二人站得極近,一人伸手托着木盒,一人伸手握着在鎖孔裡的鑰匙,兩隻手幾乎要碰到一起。
聶枕月仰着頭,恰好對上賀昀昭垂首看下來的目光。
目光相接,誰也不曾動一下。
周遭靜得落針可聞,唯有油燈燈芯哔剝輕響。一時間,仿佛偌大的屋中隻有隻剩下眼前之人,沒有旁人。
而這位“旁人”從剛才被推開,便一直沉默站在旁邊。
他先看看聶枕月,再轉頭看看賀昀昭,心中愈發肯定昨晚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咳,那個……”高乘突然也覺得這殓房裡有點冷了,終于忍不住小聲道,“大人,這鑰匙插鎖裡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