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大将軍大怒:“胡說什麼!誰說你是野孩子?你有什麼不能比?”
雍長齡恨不能提着他耳朵把話刻在他心裡:“他出身高貴可你本領高強,怎麼不能比?天生地養就是野孩子?身為人身誰不是天生地養的?知道我疼惜你你怎麼還好好看重自己?嗯?”
說到這裡,必須舊事重提:“那些你拼了命才得來的軍功,不該拿來換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嗎?你在戰場上拼命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
白陽來不敢說他是為了不辜負雍大将軍的賞識和厚望以及燕家的提攜教導與救命之恩,不過雍長齡也猜到了。
于是他更生氣了。
雍長齡厲聲道:“白澤,你給我記着,你在戰場上拼命,是為了讓自己、讓你的親人、家人和全天下手無寸鐵的百姓都過上太平安樂的日子!明白嗎?你的軍功,就是要用來換官、換權、換富貴的,知道嗎!當初若是真的任由你胡亂将那些得來不易的軍功都兌出去,如今,你就隻配給五品承恩校尉牽馬!白陽來,我賞識你不是為了這個的,你若當真如此那就是對我莫大的辜負,懂嗎!”氣死老子了!這一次必須給我長個好記性。
白陽來重重跪下,向雍大将軍認錯:“是我的錯,我不該視軍功為兒戲,我有負您的期待。”
雍長齡冷笑一聲,繼續給他長記性:“你還辜負了戰場上與你一同拼殺卻不如你這般幸運的同袍。他們與你一同上戰場卻沒能跟你一起回來,你的軍功裡也有他們的命!”
這一句話,壓得白陽來一叩到地再也起不來,眼中滾出熾熱的淚來,一滴一滴潤濕了那張木紅地錦紋栽絨地毯。
雍長齡看着他微微抽動的脊背絲毫不為所動,話語如寒風般冷酷:“你擁有他們沒有的幸運,卻不知珍惜地揮霍你們一同用命換來的軍功,就為了給你從小伺候到大的貴人郎君送口熱湯飯!白陽來啊,獄守啊,哼!虧你想得出來。”“啪”的一掌拍在案上,從聲音和動作中都感覺得出雍大将軍想罵他很久了,再不一吐為快這件事簡直要在雍長齡心中郁積成結了。
雍長齡看着他單薄有力的肩背利落地收束在窄勁有力的細腰中,十分可惜地說:“直到現在,你恐怕依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在了那裡吧。”
白陽來稍擡起頭又立刻磕了下去,懇切道:“求大将軍教我!”
雍大将軍歎了口氣輕輕颔首:“我自然要教你,當年康兒……”就是因為我有負人父之責才……
當年初為人父的雍長齡還不會養育孩子,直到妻子去世之後他才發現比起高官厚祿阖家幸福對他來說更重要。他自知有錯愧悔不已,想要亡羊補牢卻深感為時已晚,于是便将全部的愛都給了女兒。他發現女兒聰慧敏銳遠勝于他,凡是都很有自己的主意,深覺自己愧對妻女的雍長齡因此對她事事縱容,唯恐她不順心,就連雍府上下的一應事務也任由雍平康決斷。到後來,雍平康認為自己必須一死才能為父親和潤和大營掙來一息自由契機的時候,雍長齡才驚覺自己又犯了錯,然而此時再攔又哪裡還攔得住……此事無論何時說起都令他無限忏悔唏噓。
“但你不一樣。”強行将自己從回憶中抽離的雍大将軍三根手指并攏輕拍桌面,借機收拾情緒,繼續教訓道:“你還來得及。”說到這兒,沒有成功育兒經驗的雍大将軍忍不住在心裡犯嘀咕:這隻小羊雖然年紀輕,但上了戰場從來都隻有他占敵人的便宜,連勝戰績可查,也是極有心思主見之人,不過他對自己從來都是一片赤誠,自己這一次應該能把握好分寸管教得住……吧。咳,總之雍長齡正色道:“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你可不許學了你姐姐的一意孤行!不要因為一件事情自己做起來輕易就不去在意它。那些你覺得很簡單的事情對旁人來說可能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事情本身是極有價值的。你可能不在意,但不要去低估它,更不能對之不屑。天賦雖然并非十分稀有但為人妒忌卻是必然的,妒忌你的人會對你做什麼你根本想象不到。”天賦如何不十分稀有呢?隻不過雍長齡見過的天賦之人太多罷了。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羊兒,你雖不知父母來處,但你天生不凡,你非但不能輕賤自己,還要像保護我、保護那個燕溟那樣,更好地保護你自己知道嗎?”
白陽來看着他慈愛的眼中滿是擔憂,沉默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露出了一點脆弱:“大将軍,我知您一心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您的話,我不是太懂。我從小……我不知來處,也不知歸路,我于這天地之間……我不知道我算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遭是要幹什麼。”白陽來聲音顫抖伏地再拜說:“還請大将軍教我!”
雍長齡溫暖有力的大掌将他扶起,聲音沉厚語氣輕柔的對他說:“我在這污濁凡世中隻見過兩塊渾然天成的美玉,一塊是我的親生女兒,另一塊”他用欣賞寄望的眼神看着白陽來:“就是你。”他說:“來人間看一看不用為什麼,你好好活着就夠了。”
白陽來的眼中還是充滿迷茫,他甚至癟了癟嘴,罕見地露出了一點可憐的神色。
雍大将軍說:“别人不懂是他腦子不行,你不懂那一定是因為你沒有好好地想過。你心裡有燕家那對父子、有我,可能還有這大營中與你生死相托的同袍,可是你自己呢?這天地間有你,可你自己的心裡,有你自己嗎?”
白陽來不自覺地滾下淚來,他不想哭的但不知為何此刻的淚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一顆接着一顆滾落下來。
雍長齡歎息道:“你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你記仇,更記恩。可你心裡若是連自己都沒有,又将旁人寄于何地呢?”他說:“見衆生見天地之前,你要先見自己啊。”
白陽來淚眼微紅看着雍長齡,雍長齡的雙眼也漸漸地紅了,他說:“小羊,不要像我一樣,失去了才來後悔。”他慈愛地笑了:“這一點康兒比我好,她說她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什麼,而我從來不曾阻攔她。她說,我是個好父親,謝謝我肯成全她。”
白陽來掏出帕子遞給雍長齡說:“大将軍,都是我不好,又勾起了您的傷心事。”
雍長齡接過帕子擦着淚說:“不關你的事。自她去後我哪有一日不傷心。”他歎了一聲道:“我有時候想,她們母女早早離開這人世也挺好,能少受些苦。獨留我一人在這世上日日思念,日日傷心,或許就是我欠她們的。”
白陽來想說些什麼卻被雍大将軍攔住:“行了,你就别想着勸我了。自己的事多想想,早日想清楚了是正經。我已經老了,你還年輕,知道嗎?”
雍長齡看着白陽來離去的背影,苦澀地笑了。其實他方才想說的是:“我有的隻是回憶了,而你還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