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饒過他們,且不說将士們押運軍糧根本分不出人手再押俘虜,就算壓回去又待如何?若讓這些流寇在營中為奴,不啻于在糧倉中放入一隻老鼠。這些人貪得無厭,毫無忠誠可言,隻會在受到威脅的時候害怕,在不被威脅的時候威脅别人。每一個大營裡都有一些不成文的規矩,比如哪幾種人是必殺的,因為前車之鑒在這種人身上已經付出了可怕的代價,所以後人大可不必再試,遵照執行以保安全就夠了。流寇便是其中一種。
然而人都是畏死的,尤其是苟且偷生慣了的人。
一流寇眼看要就要被砍死,抓住同伴擋了一擊之後,跪在地上沖白陽來舉起一塊牌子,用不熟練的漢話驚慌錯亂地喊道:“你們不能殺我!我……我有保護神,你們漢人不能殺我!保護神,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白陽來原本全不理會,一心隻想着迅速結束戰鬥離開此地,草原開闊又有風,血腥味會傳的很遠,這是很危險的事。然而在揮刀落下的一刹那,刀面映着月光照在了那塊被奮力舉高的牌子上,讓白陽來看見了上面髒污的花紋。
飲血長刀被修長有力的雙手翻轉又握緊,帶着溫熱的血花揮出一陣涼風沖着流寇的門面直襲而來,那流寇跪在地上兩股戰戰三魂已被吓掉了七魄,萬萬沒想到刀刃卻在他面前停住,那人雙目緊閉渾身脫力,雙手一松,手中的牌子掉在了白陽來的刀面上。
白陽來鳳眸一緊,雙目沿着那刻在牌子上的紋路将上面的花紋盯了一遍,一邊看一邊與心底深處的記憶一寸一寸對照,兩處的紋路一寸一寸相合,竟然是一樣的,竟然是他記憶中的紋路。
白陽來壓着眼鋒勾唇一笑,飒然暢快又美又毒,跪着的流寇從下向上膽寒地注視着他月光下白得發青的面龐,他的臉在剛剛過去的厮殺中染上了不知誰的血,此時一笑仿佛笑中都帶着血氣。
白陽來将那牌子握在手裡問:“哪兒來的?”
這聲問話語音嘶啞,泛着徹骨的寒,在地上的流寇聽來隻覺得自己若是晚說一瞬便要被凍死在當場:“是是是我們頭領……頭領衣服裡偷的,他說有保護神,你們漢人,不殺。”
白陽來面上無波,語調平靜:“頭領在哪兒?”
流寇先是一頓,然後開始拼命磕頭:“我帶路我帶路!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白陽來收刀轉身,頭向後輕輕一偏,跟着他的親衛會意上前将那流寇困成了粽子。
白陽來請徐常青借一步說話,兩人向外走開約二十步,白陽來雙膝跪地吓了徐副将一大跳。
“幹什麼幹什麼,有話好說你這是幹什麼?”徐常青連忙就要扶他。
白陽來目光湛湛,面上一派平靜地呈上了那塊牌子說:“我初入世時遇到的恩人死在身上帶着這塊牌子的人手中,我曾立誓報仇。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得到線索。求徐将軍成全。”
說完,他一個頭叩在地上。草原夜晚的寒風從背後吹來,沒有阻擋地吹透他的心口,這具身體的心口處是一個空空的大洞,風吹過,把冷永遠留在了那裡。
鳳眼擡起盈滿期冀地看向徐常青:“求您允準。”
早在白燕二人帶着地圖來見雍長齡之前,徐常青跪在差不多的位置上向雍大将軍認錯道:“他當時那個樣子我看着就說不出不行來,我感覺要是我當時不許他去那他一定就不去了,會乖乖壓着糧回來。但是回來之後他一定會自己再去找的。大将軍,草原上這麼大一個他可怎麼找?我想了想還是同意了,一來白将軍對上流寇也就是跑一圈馬的事兒,二來我們帶去的人手護衛軍糧還是足夠的,天亮之後比起夜裡也安全許多。三來,白将軍自從入營不論是平時操訓還是戰時上陣從無二話,樣樣出色,這是他第一次求我,我實在,不能不成全他之所願。”徐常青說:“大将軍是末将的錯,末将認罰。”
此時白陽來跪在差不多的位置上也對雍大将軍說:“末将認罰。”
雍長齡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白陽來,剛洗完澡頭發還濕着,松松地梳着半髻,一臉乖巧幹淨的樣子,點了點頭說:“既然你們都認罰,那好。今日先回去吧,讓我好好想想怎麼罰。”
白陽來回到帳中,燕昭鵬沒睡正在等他,一眼看見他新衣膝蓋處的土印子,不禁問道:“這是怎麼了?”
白陽來正好把事情跟他從頭說一遍:“我在那些流寇聚居的洞裡找到了他們首領,他說這是在草原上行走的一群漢人佩戴的,這就對上了,欺負小羊的就是漢人。那個流寇見那夥漢人向另一夥人出示了這個牌子對面的人就收起了刀槍還給他們東西。那些流寇的頭領不知怎麼偷到了一個牌子,還管這個牌子叫‘保護神’,說有了它遇見漢人能保命。那個流寇因為要來埋伏我們害怕會死就從頭領衣服裡偷來了這塊牌子。”
燕昭鵬對白陽來的事向來上心,聽說報仇有望比他還急:“那有其他的線索嗎?那些人是什麼人?不對,大将軍罰你了嗎?罰你什麼了?”
白陽來搖搖頭語氣中盡是失望地說:“他們隻知道那些人憑牌子驗證身份、交易貨物,其餘一概不知。”又答:“我違反營規肯定要罰的,不過大将軍說他要想一想。”
燕昭鵬替他分析道:“如果那些人這麼多年都在草原往來貿易,那麼我們費些力氣一定能查到。他們與人交易貨物總有買家和賣家,查就是了,我不信找不着!”
白陽來也是這麼想的,隻是:“茫茫草原,恐怕不是那麼好找的。”
燕昭鵬說:“急什麼,總能找到的。”
白陽來輕笑了一聲,身着裡衣仰面躺在了床上,認真地說:“可我很急。”
燕昭鵬沒聽清:“什麼?”
白陽來用力壓抑着什麼,用有些缥缈的聲氣說:“我真的很急。很急地想報仇,想殺人。當我隔了這麼多年再次見到那個紋樣的時候,一切都是那樣的曆曆在目,我仿佛站在當年一切發生的現場。”
他的聲音變得冰冷殘酷:“那種感覺,與當年一般無二,我想撕碎他們所有人,一個不留。”
白陽來雙眼看着帳頂,隐忍地說:“我一點都沒有忘記,這麼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記得那樣清楚,一點點都沒有忘記。我心裡的恨,一點都沒有少。”
不是所有仇恨都會如此刻骨銘心,但白陽來失去與他相依為命的小羊對當年的他來說就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是什麼感覺?是一種被全世界抛棄的感覺,令人無限恐懼,絕望得近乎窒息。更可怕的是這種窒息是不會真的緻死的,隻會讓人活着面對所有的殘酷,回憶會在心中一遍一遍重複着淩遲,直到傷痛而死或者從此變得麻木。生活一日日重複,沒有盡頭,但世界已經不一樣了。從前有的東西以後永遠都不會再有了,被留下的那一個承受所有的後果,是難過?是憤怒?是仇恨?還是悲傷?
在事情發生的刹那白陽來是沒有時間去想這些的,他隻是遵從内心的情感用捶打撕咬的方式發洩自己的恐懼和悲傷而已。在事情過去之後他多活的這些年裡,他已經像反刍一樣将當年之事和當年之情一遍一遍,一點一點在心中想的明明白白的了。除非按着他的心意完成複仇,否則昔年死去的小羊和小羊身邊站着的當年的自己就永遠在凝望他、質問他、期待着他,不入輪回也阻攔着他完成全部的新生。
創傷哪怕埋在心底最深處也一直都在,生活之所以能夠以平靜的表象繼續下去,隻是為了不辜負死而複生的好運。
白陽來沒哭,燕昭鵬替他哭了:“你一定能報仇的,你從不辜負任何人,也一定不會辜負小羊和當年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