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高川說:“你們以前都給錢的嗎?我們剛才沒給,水都已經喝了,這兒也沒人收錢啊,給誰啊?”
章餘慶說:“因為你們,我們是第一次喝那口井的水不用給錢。”
白陽來和當時的羅高川一樣奇怪:“給誰錢?我們去的時候那裡沒人啊。”
章餘慶笑着說:“草原上有一幫潑賴,專靠着那口井發财的,你帶着的郎君們在那井邊又是磨刀又是摔跤的,他們哪還敢來。”磨完刀還一刀揮下去劈開了一塊石頭才滿意地收好,這誰還敢找不自在,故此一路平靜。
馬七的全部家當都在他肩上的背簍裡,唯一值錢些的就是那個用得老舊的銅油燈,那本是他買給長子讀書用的。
做好所有人的身份文牒後,衆人看着馬七收拾好東西,白陽來上前請他與章餘慶一同去自己的商隊那邊用餐便飯以示感謝。馬七看了看他沒說什麼,背上背簍,拱了拱手便跟着走了。
白陽來他們頗帶了些好吃的,幾種肉就不用說了,還有腌好的雞蛋、醬菜,以及軟和的麥餅。章餘慶由羅高川他們陪着喝酒吃肉,甚是痛快。
說起來,這羅高川有一無人可比之優點:他喝酒不會醉,最多就是喝得多了肚子脹,也就是去趟淨房的事兒,簡直萬分适合陪人喝酒。章餘慶喝着他們帶來的好酒一邊誇一邊問:“這酒你們要是帶到王城去買也是一筆好賺,就這麼喝了屬實有些可惜。”
羅高川:“诶~章郎君這是哪裡話,這酒讓你我喝了難道不比賣了更值?有什麼可惜的。再說了,我們家是賣茶的,哪有又賣茶還買酒的?那麼不講究。”
這些商隊裡還真有又賣茶又賣酒的,聽見了他這話也不敢說什麼,隻得假裝自己酒壇子裡裝的也是茶罷了,咳咳。
章餘慶有些微醺,聞言哈哈一笑:“你們主家倒是講究,怎麼你們這麼多人出來連個身份都沒有?”
羅高川被問住了,他端着酒碗碰了碰一旁正吃飯的何谒,碗裡的酒撒了人家一胳膊。何谒一點不慣着他,手肘一搗把酒碗又撞回來,羅高川趕着碗裡的酒散出來之前用嘴接住喝掉,不但衣衣裳沒濕還引得章餘慶拍着手喝了聲彩。何谒半轉過身子對章餘慶說:“章郎君您有所不知,我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帶的貨物可比現在多,隻是我們跟我們郎君都是頭一次出門做生意,在路上被人給搶了,人雖然沒什麼事兒,可貨物還是弄丢了不少。這要是按着原先的商路走我們賺的錢回去沒法交賬,我們郎君這才帶我們來的草原,聽說這條路賺得多。”
羅高川忙在一旁附和:“啊對對對,文牒就是那時候丢的!跟着我們好幾車貨物一起丢了。”
章餘慶想了想,他們這一隊确實是人多貨少了些,遂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另一邊,白陽來将烤熱的面餅遞給馬七,馬七從方才坐下就一直在看白陽來,看他如皎皎明月般美麗的眼睛,此時白陽來遞給他烤的焦香的面餅,他道了聲謝才雙手接過。白陽來又剝開一個鹹香的雞蛋遞給馬七,說:“還請馬七叔不要客氣,您幫了我們大忙,就容我感謝一二吧。”
馬七感慨地說:“郎君的商隊人強馬壯,卻不恃強牟利,這一路上因為有你們在,往日那些□□蠻橫之人都不敢生事了。這條路我走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走得這麼清靜,竟然就這麼一路無事的過來了。”
他把流着油的雞蛋裹在餅裡說:“你們刀兵鋒利,人心卻是善的,在井旁打水分與衆人也不要銀錢,一路上為了顧着我們壓着自己的馬速。”馬七笑了笑說:“更難得的是,你們做這些做得這樣自然,仿佛從來便該如此。”他搖了搖頭,以一種從不敢想但真心贊許的歎息語氣道:“我給你們做東西我是打心眼兒裡願意的,是用心的,我高興。”他看着白陽來有些髒兮兮卻仍舊清俊的小臉說:“我家沒了,我不知有多久沒高興過了。”
白陽來心中一痛,順着他的話脫口而出:“我家也沒了,也好多年了,至今仇人都沒找到。”
這豈不是與他一樣?馬七乍一聽都要以為白陽來是聽聞了自己的故事故意這樣說來騙他的,可再一想便覺得根本沒這個必要,自己一個背着破簍子老病之人,有什麼好騙的。
說漏嘴了!白陽來話一出口便立刻反應過來,竟然将真話說出來了,之前在章餘慶面前不是這麼編的!白陽來啊白陽來,你竟然因為初識之人的一句“家沒了”就忘情失意地說了真話,這麼多年的仇了,怎麼突然就如此難以自抑了!
白陽來心中不免有些煩亂,一面努力壓下翻湧而起的仇恨,一面努力思考着當下的話語,好在他從小便神色清淡,此時心中雖亂但強自鎮定之下并未有絲毫色變顯露于外,隻聽他迅速找補道:“我是聽章郎君說,您在這趟道上多年來回就是為了找仇家?”
馬七語聲沉沉道:“是。”
白陽來迅速說:“您替我保密,我跟您一起找人怎麼樣?”
馬七不解其意,問:“郎君何出此言?”
白陽來感覺自己額上有些冒汗,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一些才接着編道:“我,這個差事是……嗯,養父為我尋的,他不知道我還想着報仇一事,章郎君那邊,煩請馬七叔替我保密。此乃私密之事,除非仇人立現,否則我不欲人知。”
這個馬七倒是能體諒,自己除了報仇是再沒有别的想望了,可這位白郎君年紀尚輕,還有的是前途,他點點頭答應了,隻是“我雖然知道當年是因為什麼給家中惹來災殃,但對仇家所知甚少,否則也不至于隻能在這趟道上來來回回的碰運氣了。你的仇家是誰?我怎麼幫你一起找?”
白陽來從懷裡掏出一塊木牌說:“我的仇人也曾在草原出沒,這塊牌子就是他們身上的,不知您見過沒有。”
馬七接過木牌,湊到燈火下細看,他的雙眼倏然睜大,他見過這紋樣!
馬七怔怔的擡起雙眼,不敢置信地輕聲問:“你的仇人也以這紋樣做記?”
也?白陽來同樣不敢置信:“馬七叔也見過這木牌?”
馬七說:“不,不是木牌,是一面旗子,我見到的是他們的旗子,那旗子上就是這紋樣,我再不會記錯!”
白陽來遂問:“那他們是什麼人,馬七叔可知道?”
馬七雙手托着面餅和雞蛋,第一次與人說起當年之事:“說來話長,那時候我還年輕,郎君隻怕還沒有幾歲,我們一家十幾個兄弟,一同在草原上走商掙銀錢。”
馬家有祖傳的手藝,雖然不太見得光,但實在是很好用,尤其是這一代出了馬七這麼個天賦異禀之人,原本快傳不下去的手藝到了他的手裡竟然青勝于藍,有以假亂真之能。
馬七說:“祖上原是讀書人家,但功名不易得,于仕途上并沒有什麼建樹。有位祖上不喜讀書專愛書畫,但他的畫沒有新意,反而是臨摹他人的作品惟妙惟肖。書畫都是有錢人家玩兒的東西,我祖上那幾畝田地買得起紙就買不起墨了,于是他便開始臨些名家字畫賣了糊口,漸漸地便于此道頗有心得。”做僞這門手藝雖是上不得台面,但卻有價有市,家裡也因此慢慢富足起來。隻是作假賣假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為免除後患,攢下金銀之後的馬家先祖便從江南遷居到了草原附近。
到了馬七這一代家裡人丁興旺,馬七有十幾個兄弟,從小一起長大,既是血親又有情誼,便商量着賣了家中的田地組了個商隊來往草原販貨,雖然辛苦但分潤頗豐。
馬七說:“往來行商需要一些憑證,我們為了省錢就都是自己做的,一直無事,沒有人看得出來。鄰村有個人也跟着商隊在草原走商,那次他帶着一隊人在草原上堵我們,那群人”馬七頓了頓,聲音卻似乎并無變化地說:“他們的旗子就是這個紋樣,一模一樣。”他雙唇微抖,說:“他們讓我給他們做了兩個印章,給了十兩金。”
馬七強忍着哭腔,用氣聲道:“十兩金,我全家的買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