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視一笑,一如當年在燕府明堂,春意融融、夏日昭昭、秋風飒飒、冬雪皚皚之時,兩人擠擠挨挨嬉嬉鬧鬧。
這一處的兄弟,不是親生勝似親生;另一處的叔侄,一脈傳承卻都傳承了相似的東西,能共同進退卻無法互補。
蘇善與叢英的軍帳中,兩個原本應該睡覺修養的人正擠在一張床上一邊懊惱一邊互相鼓勵。
叢英抱頭後悔:“當初誰都不帶也該把阿梵帶出來,他身手好,有他在我們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蘇善也垂頭喪氣:“是啊,要這麼說我也該把土力屯帶出來,他不但身手好力氣還大。”
叢英放下手擡起頭又勸自己和蘇善:“算了,他們兩個那麼大塊頭,二三十丈外也能一眼認出來,帶着他倆咱們哪能出來。”
蘇善也随即釋然:“你說得對,而且我們現在至少已經出來了。當時咱們不是說好了,隻要能出來就行。”
叢英猛點頭:“對的對的。其實咱們已經成功了。”
蘇善也點頭:“對。而且,那個白将軍雖然兇咱們,但我總覺得他是可以信任的。”
叢英繼續點頭:“我也這麼覺得,他看起來就讓人覺得很仁義很可靠。”但他又有點兒猶豫:“你說咱們這不會是因為他容貌太俊秀看着順眼才覺得他可靠吧?”
蘇善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他好看确實是很好看,但你看人的眼光可是你祖父都誇贊過的準啊,你忘了?當年你大姐那個未婚夫不是也算得上英武,但你第一眼就不喜歡他,死活給鬧得退了婚,那時候你才多大,看人就很準了。”
叢英也想起來的:“對!那個賤人,婚後竟然鞭打妻子,我家對奴隸都不用鞭刑了。我姐姐從小用牛奶養護到大的皮膚,怎麼能受得了一點兒重手。”
蘇善想到這件事,不由地将希望寄托到了叢英的感覺上,說:“對了,你好好回憶一下,你當年那種感覺,跟你見到白将軍的感覺,是不是一樣的?如果是的話,那就說明他的确是可信的。”
叢英閉上眼努力地感受了一下,頭有點兒酸脹,是連日精神緊張還不睡覺的結果。他迷茫地睜開眼睛對上蘇善期冀的目光,歉然道:“那個,這種應該是祭司的能力吧。”叢英小小聲說:“我沒有,我感受不出來。”他為自己分辯道:“我越想越模糊,我大姐的事情都過去多久了,她第三兒子都能騎馬了。”
蘇善一想也是,算了:“早知道出來之前應該找祭司問問看的。”
叢英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說我們族的祭司嗎?”
蘇善不明所以:“對啊。他不是最德高望重嗎?”
叢英直言直語道:“可是他都是亂說的啊。”
蘇善震驚:“什麼?朝中的大臣們,還有鷹王豹王不是都很推崇他嗎?你怎麼知道他是亂說的。”
叢英據實以告:“你不是讓我準備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嗎,我就想到了族裡的金印,這個金印原本就放在族裡祭壇中間擺牌位的長案下面的暗格裡。”他理所當然地說:“那我要拿金印當然就得去祭壇啊,結果我剛進去,祭司也進來了,我隻好躲在供桌下面,就聽見他先是對着我族祖先一通抱怨,說朝中族裡總有許多各種各樣的問題問他,把他難的頭都快秃了,然後又念念叨叨讓他師父保佑他能一如既往地蒙混過關。”
蘇善不敢相信:“可是往日他說的,都挺對的啊,而且許多事情也都應驗了的。”
叢英嘟嘴:“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也有未應驗或者說得不對的?隻不過那些都沒人再提罷了。蒙混過關嘛,這你還不懂?”叢英可是一聽就懂了,他從小也是這麼混過來的。叢英歎氣說:“怪不得我父親總說你像太後,溫仁敦厚,性子好但也容易被人欺負。”
蘇善原本正難以置信祭司竟然胡蒙之事,一聽叢英說他像太後,立刻惱了:“閉嘴!不許說我像她!我才不像她!”他轉身躺倒:“快睡吧。事情還沒有頭緒呢。”
這下倒是提醒了叢英,他扒拉蘇善說:“對啊,說了這麼多,咱們的大事還沒有頭緒呢,你怎麼就睡了?這你能睡得着?”
蘇善真是好氣,什麼話都讓你說了,我能睡得着才怪!他一翻身重新坐起來疲倦又無奈地垂頭擡眼瞪着叢英:“那你說怎麼辦?”
叢英倒是完全沒被他的怨氣吓到,如常地說:“鷹王豹王打戰都要錢,更何況是這些大睿的軍隊。你提到獅王那些寶貝的時候我看那個白将軍還有燕家那個小郎君都很在意的樣子,他們不就是要錢嗎,咱們給他錢,他替咱們打仗,這不就行了?”
蘇善雙手捧臉,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恨不得有千斤重:“這我倒是願意的,反正誰替我打仗都一樣。鷹王與豹王貪得無厭我從小就不喜歡他們,要是那個白将軍願意替我打仗的話,我自然是願意給他錢的。”
叢英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對啊,當初在外城那個客棧,他不也是收了咱們的金葉子就帶咱們來找這個大将軍了嗎?”
蘇善贊同道:“嗯,你說得對。”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可我雖然知道地方,卻沒有避毒丹,就算到了也進不去啊。”
叢英一聽也是,頓時跟蘇善一樣委頓在了床上,雙臂環抱着蓋了暄軟薄被的雙膝說:“那怎麼辦啊?避毒丹要怎麼弄到啊。”
蘇善也跟他用同樣的姿勢坐在床上,下巴頂在一側的膝蓋上說:“父王說是從越州買的。”
叢英也歪着頭靠在膝蓋上:“那我們也從越州買。”
蘇善就着這樣的姿勢動了動腦袋,應是在點頭:“可是越州的藥都很貴,我們身上的金子不夠啊。”
叢英擡起頭提醒他:“你當時不是跟我說不用帶太多珍寶,隻要找到獅王留給你的東西就什麼都有了。咱們錢不夠難道獅王留下的還不夠嗎,你不是跟白将軍說願意給他們一半?那就讓他們先出錢買避毒丹,等打開寶庫再還不就行了?”
蘇善一想,是啊。再多的錢父王都是有的,隻是一時半會兒取不出來而已。再說,既然要合作,自己都出錢了,那他們自然該出力才對。
兩人強撐着精神終于讨論出了這麼個辦法,多餘的連一個字也沒有力氣再說,躺下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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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白陽來與燕昭鵬正在用飯,看着燕昭鵬吃飯的樣子,白陽來終于相信他是好了許多。
燕昭鵬挑起一筷子面條又放下:“别看我了,我真的比從前好了許多了,你快吃你的吧,吃完了就去睡覺。”
他夾起一筷子素炒三絲放進白陽來碗中:“那兩個跟着來的都睡去了,你也一樣是一路奔馬趕回來的,竟熬到現在都不休息。”
白陽來配着三絲吃了口裹着鮮香醇厚湯汁的面條,說:“我跟他們哪能一樣,那就是兩個小孩子,日子雖然過得不如意其實心裡又能有多少事兒。”
燕昭鵬淡笑着歎息道:“那你可不知道,他們的心裡,有時候全是無事呻吟,有時候,又真真切切的全都是事兒。”
白陽來停下了咀嚼,看着燕昭鵬,燕昭鵬也看着他挑了挑眉:“長大了,有些事就會自然而然地出現,無路可逃,唯有面對。”
白陽來舔了舔嘴上的湯汁,小心地問:“是不是不方便說?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燕昭鵬看着他笑容欣慰:“對你,沒有什麼不方便說的,隻是,各種事情交雜在一起,其實很細碎,但說起來又有些麻煩,沒必要花那麼多時間細說,不細說卻又說不清楚。總之,就像祖父曾在手記中寫過的那樣‘世事紛繁言語無力’,說再多不如做成事,那才是真正的了結。”
白陽來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與小羊的仇。确實,說再多都沒有用,報了仇才算了,遂真心實意地狠狠點了點頭:“祖父說得對。”他擡頭對燕昭鵬說:“既然你是個操心的命,那以後就好好操心吧,反正無論怎樣都有我幫你呢。我也要變得更厲害一點,才能早早幫自己和小羊報仇,也能幫上你的忙。”
燕昭鵬開心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放下筷子迅速起身去取了一封信回來遞給白陽來:“你曾說過當年你在仇人的臉上咬過一口?有人在湖州見過這樣一個人,你看看是不是他?”
當年出事時白陽來太小,受的傷也太重,雖然他意志堅決掙回了一條命也努力地想要記住仇人的樣貌,但清醒之後再回憶終究是難以描繪的。他能認得那塊木牌上的紋飾,但讓他畫卻畫不出來,同樣的,他能認得當年那張兇暴猙獰的臉,但讓他描述也是描述不出來的。
白陽來接過信封,裡面是一張圖和一張寫了字的紙,圖上之人左邊臉頰向着耳朵的方向有一個凹陷的大疤,中間似缺了一塊肉,但因為時隔多年疤痕處已經長出了猙獰的肉條,讓他的整個左臉腮骨上部都顯得十分可怖。
白陽來看了許久,久道燕昭鵬以為是不是找錯了:“不是他嗎?不是也沒關系,我們再找就是了。隻要他活着,一定能找到的,你放心。”
白陽來緊緊盯着畫像上的人說:“不,找對了,就是他。”
燕昭鵬不明白地小心問道:“那你看了這麼久,是在看什麼?”
白陽來端詳着那副畫像,笑得又美又烈:“我在想,他可真醜啊。醜陋的行徑,醜陋的長相。我找了這麼多年,他竟然真的還活着。我可真幸運,他可真不幸。”
他用一種很輕很柔近乎缥缈的聲音說:“我該怎麼殺他呢,當年,他把我的小羊剝皮砍碎扔進了熱水鍋裡……”白陽來雙眼泛紅,含着淚對燕昭鵬說:“怎麼辦,我不會剝人皮……你知道有誰會剝人皮的嗎?我要原樣報仇。當年他對我的小羊做過的事情,我要他一樣不少地都親身嘗一嘗,這才算是報仇。”此刻,他像一個失去庇護驚懼無依的孩子一樣尋求着燕昭鵬的認同:“這樣才算是報了仇,對不對?”
燕昭鵬起身握住他的手将畫像抽走,然後用自己溫暖的手将白陽來冰涼的十指握在掌心,語氣無比肯定地認同道:“對,這樣才算是報仇。原樣奉還,才算是徹徹底底地報了仇!”
白陽來的眼淚終于淌了下來,燕昭鵬将無聲哭泣的他攬進自己懷裡:“哭吧,哭完了,報了仇,你的心結也就了了。人生一世有多少重要的事情呢,不過是一件一件的成全自己的心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