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照抑制住眼淚奪眶而出的沖動:“他說的話太多了,四叔說的是哪一句?”
“他說,若是主家無後,便将财物分成幾份,送往各個旁支,你可還記得?”他的眼神放遠了,似乎在看着什麼缥缈的東西。
賀照像是突然醍醐灌頂般驚醒,而後眼淚迅速從頰間滑落。
“就為了這個,你便要害了無辜之人的性命?”賀照質問道。
“小照,我從無害人之心,”他蹿到賀照身旁,蹲下與她平視,神色确實無邊的癫狂“若非老太公将我趕到這偏遠之處,我的處境又怎會如此凄慘?隻是讓他們的親事辦不成,我便能得到屬于我的那份。”
“沒有了我姐姐,難道就不會有别家小姐嫁給賀公子嗎?”薛奉鸾對他的盤算感到茫然不解。
賀掌櫃大笑兩聲:“你錯了小姑娘,小均的惡名在外,有誰敢将自家姑娘嫁給他,莫不是你家長輩将你姐姐賣給賀家,他這一生都别想娶到媳婦。”
“賣”這個字眼深深刺痛了薛奉鸾,她以為除了自己與姐姐,再無人勘破薛家嫁女真相,卻沒想到連賀家的旁支長輩都如此心知肚明。
雖然她與姐姐都一廂情願地認定這就是聯姻,可母親的表現都在不停地說着,她們是被薛家“賣”出去交換好處的。
若是正經聯姻,又怎會要求她二人謹小慎微,不得行差踏錯呢。
其實她明白,她們自出生以來,從未做過薛家的女兒,而是被父親母親當做被預訂好的“貨物”。
所以母親才在姐姐失蹤、自己被退婚後氣急攻心,因為姐姐是半路失蹤的“貨物”,而自己是被退掉的“貨物”。
賀掌櫃将真相赤裸裸地剖在衆人面前,竟讓她有些自慚形穢。
“賀掌櫃此話差矣,”一旁沉默不語的謝硯突然開口,“婚事嫁娶本為人之常情,定下婚約時大家都尚為襁褓中的孩童,若二位薛小姐不願,盡管退婚便是,何必将話說得如此難聽?”
賀掌櫃卻笑笑:“我當時尚未被趕到郊外做掌櫃,我即便不知曉你謝家的情況,那賀家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薛老爺薛夫人三求四告得來的親事,怎會甘願被退親?”
“可我們此去賀家,就是要退婚的。”薛茹芸淡然開口,似乎賀掌櫃的話語并未在她心中掀起漣漪。
這下輪到賀掌櫃一怔,隻見他的身子一抽,才堪堪穩住身形,那燈光一晃一晃地,像是在訴說他的心緒。
“他們竟真的讓你退親?”他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薛茹芸平靜地直視他的眼睛:“我自己的婚事,為何要征求他們的同意?”
“你,尚未出閣的女兒家,不就是要聽奉父母之命嗎?”他似是受到極大的震動,一隻手指着薛茹芸,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薛茹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别開臉不再答話。
賀照才從震動的心緒中緩過神來,話語中是難掩的哭腔:“即便兄長無法成婚,主家還有我呀。”
他看着自己的表侄女,眼中竟隐含這輕蔑:“你隻是一介女流,嫁出去後便不是賀家人了,老太公怎會将管家權給你?”
“為何我成婚後便不是賀家人,我身上難道流的不是賀家的血嗎?”賀照更顯哭腔。
這話讓薛奉鸾一驚,她和姐姐從始至終都像外人。
那賀掌櫃也被問得啞口無言,良久才強調似的不斷重複:“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為了承襲家中镖局,我苦練武功,有誰看到過?奶奶似乎很是疼愛我,可大大小小的家事,有誰在乎過我的想法?”
“母親隻會說可惜我是女子,就連你對我這般好,骨子裡卻還是瞧不起我,你們所有人都盯着廢物兄長,我是女子不假,可我哪裡比兄長差?”
賀照聲淚俱下的控訴讓薛奉鸾不得不沉思,她與姐姐早就看清母親對她們好似有愛,卻一直不信她們能獨挑大梁,主宰命運。
那些琴棋書畫女紅插花,無一不都是把她們當做别家的主母來培養。
它她究竟是她們的母親,還是主母閨塾的老師?
同賀照的母親不同,她對姐妹二人并非全無指望,那唯一的指望便是當好主母,挽救薛家。
可她們為何不能承襲管家事宜,為何女子的私塾不教仕途經濟,為何世人眼中她們是“貨物”、是“潑出去的水”、而非誰家的女兒。
與賀掌櫃面對賀照的眼淚和嗚咽時的無動于衷,她是真切地感同身受、物傷其類。
姐姐緘口不言,謝硯更是一言不發。
為何女子的武器隻能是眼淚,而非唇槍舌劍、口誅筆伐。
她在心中稍稍醞釀,深吸一口氣:“我姐姐是不嫁了,但賀掌櫃又怎能确定,你能如願以償呢?”
“老太公的遺言,誰敢不從。”賀掌櫃顯然是在虛張聲勢。
薛奉鸾冷笑一聲:“若他真的有心分家,早在他仙去前便早就分好,怎會将你們旁支趕到這偏僻地方來,那隻是托詞罷了,想必你也清楚吧。”
“你!”賀掌櫃聞言目眦盡裂,像是要恨死她了。
“賀小姐雖是女流之輩,再不濟也是主家的親生女兒,”薛奉鸾冷眼看着他,“而你隻能偏居一隅,做着分家的美夢罷了。”
賀掌櫃被激得說不出話來,扔開燈籠,上手就要掐住薛奉鸾的脖子。
薛奉鸾卻倏然掙開捆住手腕繩索,眼疾手快伸手握住他的手臂,以做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