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還微微發着抖,方才的夢境像是被焰火吞噬的殘卷,在腦海裡翻滾不休,契丹人的弓,沙陀龍槍營的鐵槍,血與火,倒下的屍體,消失的鎮子……
她用力眨了眨眼,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緩緩地擡手按住額角,指尖還能摸到冷汗未幹的痕迹。
夜色依舊沉靜,萬物未變。
她不安地起身,走到炭盆旁,從裡面抽出一根悶燒的薪柴,吹了一口氣,讓那一點猩紅的炭火燃得旺些,又去點了桌上的油燈。微弱的光芒驅散了黑暗,也讓她心裡稍稍安穩了一些。
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害怕過。
屋外的院子裡,江琳已經練完了一整套流星錘。
夜色微藍,天邊仍有些許星光未退,江琳站在院子裡,氣息綿長,額上挂着一層薄薄的汗,收勢之後,随手擡袖抹了抹臉,正要往馬棚走,便瞥見了林巧娘房間裡的燈光。
他挑了挑眉,随手抛下手中的流星錘。雙腳蹬地,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輕巧地躍上一旁的矮牆,接着一點,翻了個跟頭,準确無誤地抓住了林巧娘房間的窗沿。
“小表姐,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啦?”
他一隻手抓着窗框,整個人吊在那裡,探頭往屋裡看,燈光晃動,他隻能看到林巧娘半掩的發髻,但能身形有些僵硬。
“你不會是做噩夢了吧?”江琳笑嘻嘻地道,聲音裡帶着點揶揄。
林巧娘緩緩擡頭,眸子裡仍帶着一絲未散的迷茫,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立刻回答。
“哎呦,該不會真被我說中了?”江琳挑眉,輕笑着晃了晃身體,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不會是夢到哪個風流書生了吧?”
林巧娘聞言,猛地回神,擡手抓起桌上的毛筆就朝窗戶扔去:“滾!”
江琳大笑,低頭避開,輕巧地翻了個身,落回院子裡。
“行吧行吧,不問你了。”他揚了揚眉,手裡随意地轉着流星錘,“趕緊再睡會兒吧,這麼早就點燈,多浪費油。”
林巧娘沒理他,低頭看着桌上的油燈,火光幽幽,跳動不定。
遠處,寺院的鐘聲緩緩響起,沉穩悠遠,一聲,兩聲,敲得人心裡都有些沉靜下來。
——剛剛五更天。
這個小鎮依舊靜谧,夜未全退,晨曦尚未升起,一切仿佛都與她夢中的那場浩劫毫無關系。
可她心裡仍有些說不清的異樣,總覺得這一切的安甯,像是夢境與現實交錯,模糊不清。
院子裡,烏骓低低地嘶鳴了一聲,像是在和空氣裡的寒意抗衡。
不過一刻鐘,門闆便被人“咚咚咚”地拍響。
“江琳!”
廣胡子的聲音帶着一貫的爽朗和懶散:“起來了,喂馬了!”
江琳早已準備好,拿起一旁的草料,笑着應道:“來了來了!廣叔,我今天多給它加點豆子,它最近可是越長越精神了。”
廣胡子哈哈一笑:“行啊,小子,虧得你天天伺候它,沒白讓你騎着跑幾圈!”
林巧娘站在屋裡,聽着他們的對話,心裡終于漸漸沉靜下來。
她走到窗邊,看着江琳和廣胡子一前一後地進了馬棚,烏骓聽見他們的聲音,精神地甩了甩鬃毛,打了個響鼻,眼裡帶着幾分不耐,又有幾分親昵。
整個小鎮,漸漸活了過來。
客棧裡的小二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提着水桶往外走。
後院裡的井水打了一桶又一桶,被送到廚房,開始燒水,竈房裡升起了第一縷炊煙,客棧裡昨夜宿客的房門陸續響起開合的聲音,有人伸了個懶腰,有人咳嗽了幾聲,有人開始整理行裝。
街上,張蓮蓮支上了她的糖團子攤,早早地擺出了新做好的糯米團子,熱氣騰騰,裹着糖漿,透着一股甜膩的香味。
阿昭不知道什麼時候偷偷溜出了醫館,小心翼翼地蹲在張蓮蓮的攤子邊,眼睛亮亮的,盯着那一串剛做好的糖團子,舔了舔嘴唇。
“早上就想吃甜的?”張蓮蓮笑着戳了戳她的額頭。
阿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看看,不吃。”
“哎喲,吃也沒關系啊。”張蓮蓮随手拿了一個塞到她手裡,“給你。”
阿昭眼睛一亮,立刻小心翼翼地接過,一邊咬着糖團子,一邊往醫館方向溜去,嘴裡還含糊地嘀咕:“張蓮蓮你真好!”
張蓮蓮笑着搖頭,繼續忙活。
林巧娘站在窗邊,望着這一切,忽然有些恍惚。
這一切都那麼安穩,那麼真實——客棧裡的煙火氣,街上叫賣的聲音,晨光微亮,人們迎着春寒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可她心裡卻仍然有一個聲音在回響——
夢裡的世界會發生嗎?現在的世界是真實的嗎?
她輕輕握緊了拳頭,指尖隐隐有些涼。
那場夢太過真實,以至于她現在仍然能聽到那些兵器交擊的聲音,仍能嗅到空氣中血與火的味道,仍能感受到馬蹄踏碎街道的震顫……
可她擡眼望去,月來客棧依舊靜靜地立在那裡,沒有火,沒有血,沒有倒下的屍體。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告訴自己——
夢境是假的,一切都還在。
這隻是神仙不渡的尋常一天,又一個安穩的早晨。
春風吹過,春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