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覆的黑色長靴在岸邊一踏,整個人便躍上了船,牢牢落在船首。
船隻上,謝軍将士如臨大敵,紛紛持矛對着他。
親衛将軍面色大變,“吳王,你做什麼?”
吳覆面容冷漠,右手落在腰間長刀的刀柄上,持刀而立,目光冷冷地掃過船上的軍士,最後,落在親衛将軍臉上。
那目光,沉默地說着一句話——擋我者死。
親衛将軍見他欲拔刀,曾在戰場上數敗于吳王的陰影、謝寒将軍被當胸砍中一刀的陰影,立刻浮現。他竟不敢多言阻攔,而是後退了一步。
吳覆再沒有一點耐心,他不想同無關之人多廢一句口舌,他的目光鎖定在她消失的船艙之中,揮手,讓林山帶人制服這些謝軍将士。
然後,他擡步,向船艙中走去。
腳步極慢,因他将所有的力氣都用來控制渾身緊繃的肌肉,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失态。為了控制自己,他不得不将手掌牢牢抓住刀柄,才不讓自己的手顫抖。
那緊緊握住刀柄的手,寬大而筋骨分明,乍一看是很好看的。但細看之下,才會發現那雙手遍布細小的傷疤與繭子,頗為粗糙,透出許多舊年的風霜來。
七年了。
他終于等到了。
……
嗒……嗒……
緩慢的腳步聲從船艙外傳來,一步一步,好似敲在樓月的心間,讓她本就浮動不定的心,更加不安起來。
船艙外的人走近了,那人身形高大,站在船艙外,擋住了天光,将長長的影子投進來。
那影子覆蓋在樓月的身上。
下一刻,那人彎下腰,低頭進入了船艙。
小船并不大,因此,船艙也小。吳覆身量高大,隻能低頭彎腰。
他黝黑的眼眸,牢牢鎖定在她身上。如一隻猛獸,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獵物。
她坐在船艙之中。
那是一張明麗的臉龐,秀直的鼻,因緊張而微微抿起的雙唇。她的瞳色偏淺,明亮又清澈,好像月色下的湖水一樣望過來。
那張臉白皙而單薄,她坐在那裡,仰着臉看過來,因正微微皺眉,顯出一種清倔的意思。
她有些警惕、又有些不安。
一瞬間,吳覆好像聽到了七年時光嘩嘩流過的聲音。
七年前,她死在他面前。七年後,她這樣警惕而不安地望着他。
吳覆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卻還是流露出了一些啞意,“……是你嗎?”
他在做最後的确認。
樓月聽了這話,一時不知是什麼心境。他連是不是她還不确定,怎麼就能這麼幹淨利落地退兵了?若是雲心騙了他可怎麼辦?一國之君,竟這麼好騙?
不知為何,樓月竟微微一歎,心中的那些不安,在他這帶着啞意的一問中,竟漸漸消散了。
她低聲說,“是我。”
她沒有否認自己的身份,沒有必要。
方才她逃避入船艙,也并不是不想見吳覆。隻是如今這種境況,她不知該怎麼面對吳覆而已。
她忍不住一直在想,吳覆退兵棄城,全是因為她。
一座城與一個人,份量實在差距太大。但為了她這個鴻毛一般輕微的人,吳覆竟放棄了一座重若泰山的城池。
她深感歉疚,懊惱又自責。樓月想,那麼,她的第一句話,該是向吳覆道歉。
她該道許多歉。為七年前将匕首刺入他心間。為從他眼皮底下将雲心帶走。為因她之故害他丢了城池。
樓月低聲,主動開口,“我……吳、吳王。”她下意識就要說出吳覆的名字,幸好及時反應過來,眼前這人,她已不是能随意稱呼姓名的了。
樓月垂首,沒有去看吳覆的臉色,将話一股腦地抛了出來:“因我之故,使你退兵,戰事失利。還有,之前帶雲心逃走,也是我全數謀劃。”
“實在抱歉……吳王若要問罪,我認罪。若要懲罰,我認罰。”
吳覆被她的話打得身形怔了一下,像是沒料到她開口的内容,是請罪,而不是别的什麼。
片刻後,他才邁步近前。
樓月垂首道歉,目光隻落在眼前方寸的地面上。所以,她看到那雙黑色的長靴緩步踏了過來,落在她面前。
下一刻,吳覆忽然右腿一彎,單膝跪在她面前。盡管如此,他還是比她坐着時要高上許多,他的視線俯視着,落在她身上。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砸在樓月身上:“……對你,我是要問罪。”
這語氣,忍着憤怒,忍着辛酸,帶着磅礴的情緒,盡數砸在樓月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