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月來到翻墨的馬廄中,馬夫束手站在一邊,禀報道:“翻墨它年紀很大了,這一兩天連最愛的牧草、豆子都吃不下了。隻怕是不行了。”
樓月走近了,見翻墨側卧在幹草上,靠着牆,它的馬鬃愈發幹枯,氣息很微弱,身側那道在戰場上所受的巨大傷疤,随着衰老的皮肉愈發顯出猙獰來。
樓月輕輕撫摸着那道猙獰的傷疤,因曾是吳覆的戰馬,跟随他上過多次戰場,翻墨身上不少傷疤,尤其是這道險而又險的傷疤,昭示着曾經戰場的殘酷。它的主人身上也有,她曾一一摸過。不僅是翻墨,另外那六匹汗血寶馬,沒有一匹身上完好無損。那畢竟是刀槍無眼的戰場。但無論多麼艱險,它們的主人從未在戰場上輸過。
樓月看着看着,忽覺眼眶微熱,連忙移開目光,跪坐在翻墨身邊,抓起一把新鮮的牧草遞到它嘴邊,冬日裡難得有這樣新鮮的牧草。似乎是牧草的清新味道吸引了它,翻墨的鼻子翼動,終于慢慢睜開大大的眼睛,渾濁的眼睛遲鈍地看了看她,又聞了聞她的味道,這才慢慢張開嘴,将牧草嚼入口中。
樓月又給翻墨喂了一點切成塊的蘿蔔,這是它以前最喜歡吃的,翻墨像是有了精神,吃了一點,最後将頭貼着樓月的手,發出噗噜噜的親近聲音。樓月微微笑了一下。
那是翻墨的回光返照。當天夜裡,馬夫前來禀報,說翻墨死了。
聽到這個消息,樓月默了良久。
時序流轉,轉眼進入了深冬,衛地偏南,相比國都來說,冬日倒沒那麼冷,往年少見落雪,最多也就深山中會下些雪。
但今年冬天不知怎得,進入深冬後風一陣冷似一陣,反倒比往年更冷一些,秉燭愈發小心,樓月的身體近來好不容易有些起色,可不能因受涼而再染風寒,不過屋中地龍烘得暖和,再加上樓月如今極少出門,因此并沒有生病。
秉燭松了口氣,但這口氣沒松多久,那日天色陰沉,到了傍晚時分竟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本地人都說這是極少見的。
看到大雪紛飛的時候,樓月的臉色立刻變了,記憶瞬間湧上,她一時竟連站都站不住,踉跄地倒退了幾步,用手撐在床榻上才沒有跌倒。秉燭注意到,連忙命令侍女:“快關上窗!”
說罷,她連忙來扶着樓月,将她攙扶回床上,卻見她已面色煞白,嘴唇上毫無一絲血色,雙目怔怔的望着虛空,像是又在回憶。
秉燭忙叫醫官過來,醫官診脈後,開了安神的藥。但毫無作用,冬季初雪的這個夜裡,她夢魇不斷,頻頻驚醒。
已經過了一年了,春華、夏木、秋蔭她都經過了,她以為再面對冬雪時,她至少可以平淡一些。
但她做不到,她頻頻夢到一年前的漫天大雪,以及那座熊熊燃燒的高樓。
三日後,樓月道:“收拾行裝,我要出遠門。”
靠着床頭,她半阖着眼,因這一年來病勢纏綿,這幾日又難以安眠,她面色愈發素白,緞黑長發披散,她好似天上月一般,有種不屬于此間的清冷疏遠。
她像一個漂浮無依、輕飄飄的風筝,自從吳覆離開了之後,便失去了那穩固的錨點,那牽系着她的繩索。
秉燭總疑心她随時會乘風而去,徹底離開。
她聲音喑啞而無力,“往南邊去,我要去一個不下雪的地方。”
秉燭一愣,忙勸道:“大雪隆冬,天氣這麼冷,不适合出門,更何況姑娘的身體才好轉了一些,路上舟車勞頓,受了風寒又病起來了可怎麼辦?”
雖然醫官說姑娘宜多出門走走、讓心懷開闊,但絕不是深冬冒着大雪出門,這樣的天氣出門,實在太折騰了,隻怕會加重病勢。
但樓月性子很有些倔強,秉燭的勸說根本無用,她執意如此。秉燭嘴皮子都說幹了,依舊動搖不了她分毫。
最後,秉燭違背不了命令,隻好開始收拾行裝。寬敞的馬車中鋪着厚厚的毛毯,手爐、鬥篷等一應取暖之物全部齊備。
出發的那日,樓月穿着素衣、披着墨色的大毛鬥篷,上了馬車。這是她來到衛地後第一次出門。
吳國夫人浩浩蕩蕩的遠行車架,從衛城南門出發,漫天大雪中,那車架很快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
江北。
碧城驿站乃南下官道上的一座重要驿站,平素裡多有往來官吏在此落腳,但因如今是隆冬時節,無人在這種天氣遠行,所以碧城驿難得清閑了下來。
但這種清閑沒維持多久,碧城驿就來了個大人物。驿族想起來前幾日那大人物到來時的場面,還是不由得咂舌——車架浩浩蕩蕩,幾十個侍衛騎着高頭大馬開道,各個威嚴兇煞。為首的是個自稱林山的侍衛頭領,說吳國夫人要在此落腳。
如此大人物大駕光臨,驿長立刻命人收拾最大最好的那間院落,收拾好後,寬大的馬車上厚重簾子掀開,露出一個烏發雪膚的白裙女子,那女子外披着一件墨色的大毛鬥篷,黑色的毛領圍在她脖間,愈發顯得那張臉那樣素白,竟比雪色還要耀眼幾分。她的手攥着鬥篷上,将衣服攏緊,指骨細白,勝過上好瓷器。
奈何那位吳國夫人身體不好,自入主驿站後便纏綿病榻,院落中日日傳來清苦的藥味。
驿卒聽說,吳國夫人一行原是想南下的,據說是因吳國夫人不喜落雪,所以才在深冬時節從衛地出發,南下找個沒有風雪的地方過冬。隻是路上受了風寒,這才不得不在碧城驿停下。
幸好碧城驿所在的碧城一帶,一向氣候很好,如今雖是隆冬時節,但卻沒有下雪,往年也極少下雪的,頂多飄一陣雪粒子就沒了——吳國夫人的侍女問起此地天氣時,驿卒這樣拍着胸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