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半晌,他才又說,“方才刺客幾度殺你,寡人救了你,也沒見你道謝!你不也忘恩負義?”
他這質問倒是很有道理,但樓月轉而又想起他差點掐死她那陰鸷冷血的樣子,心中就是梗着一口氣,便道:“刺客是追殺你的,我是受了池魚之殃,更該你道歉了!”
“吳覆”被她說得一時無言,他這人素來寡言,極少有與人辯駁的情況,往往是動手比動口的情況多。偏這白裙女子伶牙俐齒,他說不過她。
回想一番,倒确實是他一開始有些誤會。
沉默了片刻後,“吳覆”低聲開口,“……掐你脖子,是寡人不對。”
這話令樓月一時瞪大了眼睛,沒想到這位原書的暴君反派,真向她道歉了。
她頓時覺得自己獲得了勝利,很是滿意地輕輕哼了一聲。這帶着輕哼的一聲,随着夜風被吹入“吳覆”的耳中,令他微微擡眉,見她神情滿意、眉眼靈動,那淺淡的瞳孔有種流波逐月般的透亮。
樓月恩怨分明,于是也向他道謝,“剛才你從刺客手下保護我,謝謝了。”
二人終于偃旗息鼓。
樓月将最後一點傷仔細地包紮完,去溪邊洗了手,然後重新回到篝火旁,坐在地上,抱膝靠着樹幹,與“吳覆”保持着一段距離。
一時沒有人說話,隻有夜風吹過樹梢的聲音。
樓月忽然覺得很孤獨,很想她的吳覆,輕輕歎了口氣。“吳覆”循聲望過去,見她抱膝坐着,火光映在她眼裡,令她那偏淺的瞳孔顯出熠熠生輝的光。
他忽然問,“你和另一個吳覆,是什麼關系?”
這沒有什麼好瞞的,樓月道,“他是我夫君。”
“吳覆”神色忽變得幽暗難明,“夫君?”
片刻後,他問,“那麼在你那個世界裡,你是吳國的王後了?”
他上下打量着樓月,“你這樣子,連點首飾钗環都沒有,這麼寒酸,哪裡像一國的王後?想來隻是個不受寵的小小姬妾罷了。”
“吳覆”故意這樣說。其實她這一身素白長裙,衣料似水波,一望便知貴重。且那緞黑長發間那段紅色發帶,夾着金線、墜着一顆又紅又透的瑪瑙,愈發趁得她素極生豔。顯然她不是沒有,隻是不愛戴多餘的首飾,倒是個不受拘束的性子。
這個“吳覆”,說話真是氣死人了。樓月瞪了他一眼,她這樣子怎麼了,而且吳覆怎麼會有姬妾!她冷聲回嗆,“我不是王後,也不是姬妾,我是他的妻子,不勞你操心了!”
“吳覆”聽到這裡,微微詫異,結合她的那些話,不由得道,“難道那個吳覆連國君都沒當上?”
他心生輕蔑,冷冷吐出兩個字:“無能。”看來那個吳覆真是不怎麼樣,連個國君都掙不上,這女子竟能看上他。
樓月這下是真的生氣了,她冷着臉盯着“吳覆”,“你不許那樣說他!就算他如今不是國君又如何,誰都比不上他!”
任何人都不許那樣說吳覆。他為了她抛卻了權勢,那江山是他自願拱手讓出的,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如今已是雄踞中原的霸主,能開創一代盛世。他的命運是完全可以改變的,但他為了她才自願遵照原書的結局。
他有雄才偉略,是世間少見的好男兒,但卻自願抛棄了一切。
樓月怎麼做都無法回報,當然她知道他根本不需要回報,甚至他當初走入沖天火勢中都做好了自焚而死的準備。
所以聽到這個“吳覆”說他無能,她頓時心頭火起,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原本二人方才偃旗息鼓,氣氛好了許多,但因“吳覆”這番話,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樓月讨厭這個“吳覆”,哪怕他的相貌、身形與她的吳覆一模一樣。
她不再和“吳覆”說話了,轉過身去靠着樹幹,面對着昏暗的林間,眉眼低垂、神色失落地想了一會兒她的吳覆,然後在漸漸湧上來的困倦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吳覆”沉默地注視着她,她背對着他,隻能看到她纖細的脊背,夜裡有些冷,她雙手抱着自己,白色的裙擺落在腳邊,像月色灑下。她那緞黑的長發間,夾着金線的紅色發帶被林風吹得飄飄蕩蕩,朝他的方向飄過來。
他靜靜地看了很久,偶爾給火勢漸弱下來的篝火添一些柴,一時沒有睡意,隻是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許久,忽然“吳覆”皺眉,站起身來,大步越過篝火,朝那沉睡的白裙女子身邊走去——很奇怪,但她的氣息忽然在漸弱。
習武之人五感過人,“吳覆”對旁人的存在非常敏銳,這白裙女子的氣息陡然在漸弱,就像是——就像是要消散了一樣。
“吳覆”剛大步走到她身邊,卻見她的身體如泡沫一般忽然消失了,這一幕實在奇詭,“吳覆”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沒有碰到,隻感覺到她那飄飄蕩蕩的紅色發帶,輕輕拂過他的手心。
下一刻,那白裙女子徹底消失了。
“吳覆”整個人有些恍惚,那紅色發帶拂過他手心的一瞬間,他眼前場景出現了重疊,眼前這陰恻恻的密林中,交疊着一座雕廊畫棟、假山草木的府邸——“吳覆”頓時明白了過來,這白裙女子所說的平行世界是真的,現在她回到了她的世界中,而他因沾了她的一點點氣息,得以窺見另一個世界的短暫一幕。
他看到花園中,時間是日頭偏斜的下午,那白裙女子正伏在長榻上酣睡着,纖細的脊背随着呼吸輕輕起伏,素白的臉頰難得睡得紅撲撲的。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身形精悍的男子從花園的月洞門處出現了,疾步走了過來。
“吳覆”眼神驟縮——那人竟與他一模一樣。他穿着一身暗紅色繡紋的黑裳,寬封腰帶上挂着一段間着金線的紅色絡子,讓他冷厲的神情、漠然的氣勢,多了幾分溫情。他腰間的那紅色絡子,正與那白裙女子緞黑烏發間的金紅發帶如出一轍。
吳覆疾步走過來,見樓月正伏在長榻上酣睡,這才松了一口氣——很奇怪,方才他在庭中練刀,莫名地心裡一跳,隻覺得空落落的,好似樓月忽然消失了一樣。這讓他心中極度不安,立刻趕了過來。
他坐下,俯身将熟睡的人抱起,将人擱在膝上,一手攏着背讓她靠着自己的胸膛。然後重重地将她整個人環住,低下頭埋在她脖間,貪婪地嗅聞着她身上的氣味,感受着她的存在,方才那莫名的不安感,這才消失了。
“吳覆”看着這一幕,隻覺得刺眼極了。他從來沒想到,自己這張臉上竟會顯露出那樣柔和疏朗的神色,好像隻要那女子在懷,世間就沒有什麼煩心的事情。
這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他自己,與他的相貌、身形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人懷裡多了個明明如月的白裙女子。
現在她被另一個自己摟着,纖細的脊背被男人的大掌極有占有欲地按在懷裡,身姿起伏,白色的裙擺垂下長榻,像月色落下。她的頭埋在男人的胸膛上,這姿勢顯然是極熟稔的,因此她哪怕是熟睡中,也很自然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額頭輕輕地蹭了蹭男人的胸膛,十足的信任姿态。
女子緞黑的長發間,那夾着金線的紅色發帶被微風吹得飄起,“吳覆”下意識伸手就想去抓,但眼前的這一幕隻是虛影,他怎麼抓得住。
相反,另一個自己伸出手掌,将她紅色的發帶握在手中,然後慢慢纏在腕上。
這是吳覆很喜歡的動作,他極愛将她的發帶拉過來,纏在他自己的腕上,如此親密無間,昭示着他們絕不會分離。
再度一個恍惚,“吳覆”定睛去看,卻見那陌生的庭院、那一對相擁的男女,已經消失了。眼前隻剩籠罩在沉沉夜色中的密林。
樹下還有人坐過的痕迹,甚至體溫的餘熱猶在。但那素極生豔、明明如月的白裙女子,消失了。
“吳覆”長久地站立着,方才的一切像一個夢。
這時他聽到了沉重倉促的腳步聲,是他的親衛們終于尋到了他,親衛頭領林山率衆親衛齊刷刷跪了一地,俯身不敢擡頭,“君上!末将救駕來遲,請君上賜罪!”
“吳覆”沒有說話。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左臂,那裡的傷口處,纏着一條白绫手帕,因傷口有些滲血,讓那白绫手帕染上了斑斑血迹。
滿地跪了一地的親衛中,“吳覆”伸手摩挲着這細膩的白绫手帕,怅然站立良久。
暗沉的密林中,月亮消失了。從頭到尾,那都是屬于别人的一輪月亮,隻是短暫地照到了他身上。現在,那輪月亮重新回到了另一個自己的懷抱中,所有的月光都被另一個自己貪婪地占有,不會透出一點給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