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碧琳達不寫進行曲,并不是學不會的問題,而是這一類型的樂曲總是跟軍警聯系在一起,在夜女郎的眼裡,他們非常專橫。
方才說到潘先生,碧琳達想起放學後要去見他呢。她剛剛被指定為首席小提琴手,這是樂隊裡僅次于指揮的重要職位,負責整個樂隊的音準和調音。
碧琳達既欣喜又忐忑,老師要指教一下她在新的崗位上該如何做,一想起這事,她趕快叫自己打起精神來。這也包括,看起來精神點,她特意到洗手間,對着鏡子看了又看,結果隻做了一件事:把一對紅蝴蝶結解下。它們太鮮豔了,襯得她的面色更顯慘白,她怎麼都看不過去,甯可讓發辮散開,披在肩上。
在器樂系的辦公室裡,潘圍繞着首席小提琴手的任務講了許多,然後,出乎意料地,問起碧琳達的小提琴。不,其實應該說,一點也不意外,隻不過碧琳達心存僥幸,希望躲過她最怕的話題。
“我會買一個比較好的琴。”碧琳達回答,不覺低下了頭,心裡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拿什麼買,可是,此時她好像必須這麼回答,要是當了首席小提琴手還不求提高技藝,太辜負老師的厚望了。
潘卻說:“是買還是修?留給精通樂器的工匠回答吧。”
碧琳達迷惑地擡頭望着。
潘從西服的内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碧琳達,說:“蘇蘭特跟我提起過這家樂器店,你去看看或許會有收獲。”
“嘉米爾的星空……”走出辦公樓,碧琳達默念着名片上的字,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可期待的,反正她買不起高檔小提琴,維修更無從談起,她的琴本身就次,哪裡值得真正精通樂器的工匠花工夫?
她心事重重地走着,沒有注意看前方的路,音樂學院一帶她太熟悉了,憑着餘光也能自動沿着步行道走,避開路面的不平整之處。然而,這一次她的前腳落下,觸到了一塊陌生的凸起,不是地面的凸起,而是比較軟的異物。同時,她的餘光察覺到前面有人。她心裡一驚,踩到人家的腳了,急忙收住前腳,不再踏下去。
碧琳達因為貧血,本來就感覺腦袋輕飄飄的,這一急停,踉跄着後退了兩步,也沒找回平衡,眼看要跌入步行道旁邊的月季花叢。這時,一隻小麥色的健壯手臂伸過來,擋在她和花叢之間。
碧琳達在這隻手臂上斜靠了一下,總算站穩。她心裡明白有人在幫忙,但是暫時顧不上道謝,當務之急是平息事端,對面有好幾個人呢,定睛一看,不出所料,都是樂隊的同學,丹尼斯和另外三個男生。
她十分抱歉地瞧着被自己印上一塊鞋底花紋、其餘地方都烏黑锃亮的皮鞋頭,說:“啊,丹尼斯,真對不起,我走路讀東西,沒看見你。”
丹尼斯顯得很大度,說:“沒事,以後注意看着路。”
對皮鞋上的污迹,他确實不在乎,倒是悄悄往碧琳達身後瞟着,那才是他介意的。哪兒來的家夥?看着不是本校的學生,況且剛才,連他的人影都沒瞧見,好像一瞬間從地底下鑽出來的。
丹尼斯轉念一想,算了,這個男人跟碧琳達想必并不認識。因為,在剛才的情況下,要上來幫忙,把少女摟住是比較自然的動作;僅拿一隻手臂承受一個要摔倒的人的重量,對一般人來說既費力又容易受傷,所以直覺上給人一種極力跟她保持距離的印象。接下來,他便無視這個小麥膚色的陌生男人,隻管說自己想說的話,問起碧琳達跟潘老師的會面。
“老師給我講了首席小提琴手的任務。”碧琳達回答,又說,“不過做起來,我一點也沒有經驗,肯定做不好,請你們多包涵、多指教。”
她沒有大家閨秀的高貴氣質,可是态度絕對夠謙虛,這方面挑不出毛病。但是,聽命于一個女人,是多麼讨厭的事情啊!讓一個女生當首席小提琴手,甚至比選個女指揮還讨厭,因為指揮是由幾個有這方面專長的同學輪流擔任的,假如演奏本校學生自創的曲目還會讓作曲者來指揮——謝天謝地《陽光的重現》沒有入選,而首席小提琴手是固定的,讓衆多男性樂手一直屈居人下,對于習慣上看另一性别時優越感十足的他們是多麼大的打擊。
“哪裡哪裡。”丹尼斯也拿出謙虛的态度回應,又說,“你加油吧,老師這麼看好你,将來不要讓他失望。”
碧琳達一聽這句鼓勵,覺得自己誤解了丹尼斯,原來,人家根本沒有她所猜測的惡意。由于感到慚愧,她點頭答應說“謝謝”的時候,都有些像鞠躬了。
小麥膚色的男人輕輕地往後扯了一下她的胳臂,似乎不願意她做出這個介于點頭和鞠躬之間的姿勢。丹尼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幹擾動作,接着自己的話頭繼續,憐憫地瞧着碧琳達,仿佛在俯視一隻卑微又自不量力的小爬蟲,感歎:“可是,這也難啊!你知道,世界上著名的愛樂樂團一概不招收女性。”
碧琳達沒有說話,但緊閉的嘴唇微微翹起,顯然心裡十分不滿。這讓她顯得特别幼稚,全然沒有接受了自己命運的成熟女人的從容娴雅,引得樂隊的幾名同學七嘴八舌地教導起她來:
“這可以理解嘛,女樂手漂亮了,會讓觀衆分心,不能專注于音樂本身;而難看的話,又讓觀衆心裡膈應。”
“是啊,你長大了就明白了,世界不是圍着你轉的,樂團有樂團的難處。”
“招收女樂手的最大難處,是她們結婚後要中斷工作,而男人沒那麼多麻煩事。”
“不是說女人麻煩,擺正自己的位置,就沒有麻煩了,都能成為稱職的妻子和母親。”
碧琳達努力做出謙恭的樣子,說:“謝謝你們的忠告!”
隻有這樣,她才能快點擺脫這幾個難纏的同學,又不得罪他們。明白了他們的真實意圖,她也就明白了身後的人為什麼扯她一下,當時她誤以為丹尼斯有好意,人家才提醒她。說起來,她早該向他道謝了,忙着息事甯人耽擱了這麼久,再不搭理他就太說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