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着,裴聲就被團團包圍了。一個又一個問題激烈地砸向他,他和助理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們每個人都張大嘴,拼命地說着話,閃光燈一刻也不停歇,無數冰冷的鏡頭對着他,不放過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你媽媽出車禍了。”“你沒告訴她你的性向嗎?”“她受了刺激才開車撞向大樹的。”“你真的和邢斐言在一起了?你們會分手嗎?”
他的理智被那些混亂得如同噩夢一般的問題撕碎,他毫無意識地用力地撥開人群,用拳頭砸掉相機,頭也不回狂跑出去。
夢境支離破碎,一個又一個閃回像綠色的苔藓,陰冷地覆蓋在意識的表面。
手術室的信号燈,醫生無能為力的神情,葬禮上的瓢潑大雨。接着,他看見幾乎滿臉是血的他自己坐在冰涼的地上,靠着牆壁仰頭聽陳迎靈說:
“已經達成和解了。”
他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在網上還沒完全發酵,如狼似虎的記者就紛紛沖往他母親的房子,詢問她是否知情,要她給出關于他性向的回答。
她驚恐不安地逃開,回去的路卻也被堵上了,她開車,想要遠離這個充滿不安的绯聞的地方,急切地給正在拍攝的他打電話,悲慘的瞬間卻降臨了。
裴聲想,她有什麼錯。他本來是要把那些記者一個接一個地揍趴下的,但隻是到第一個人,他就連拖帶拽地被拉走了。
他紅着眼,恨意翻天:“他不告我我也會告他的,他們是故意殺人。”
“冷靜一點,裴聲。”陳迎靈站在他面前,低頭對他說,“這是個意外,你無法控告任何人。”
“如果不是他們攔住她刺激她,她怎麼會精神恍惚,她開車一向很好!”
陳迎靈還在努力喚回他的理智:“是,那些記者是道德卑劣,但你母親并沒有評估自己的狀态,她那時不應該繼續開車,她也可能傷害其他人。裴聲,你母親的死跟記者沒有直接關系,不要再沖動行事,法律不會認同你,你不要為了這些爛人給自己攤上個故意傷害罪的案底。”
“那跟誰有關系!她難道是自己想要找死嗎,她那天是想要出門逛街的!”裴聲崩潰地吼出聲。
陳迎靈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卻隻有沉默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裴聲再也受不了了,他痛苦地把頭往牆上砸。他知道了,跟他有關系,是他的事讓媽媽牽腸挂肚。都是他的錯。
他又被強制拉起來,被他們帶走。可他臉上的血迹還沒完全擦幹淨,混着淚痕走出去時,又被不遠處那排排沉重的長筒相機包圍。他的憔悴、他的暴力、他的落魄,都會被他們冷酷而盡職地記錄。
那些黑色、貪婪的東西,閃着光,隻等着把他最真實的情緒一口吞下。
他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去砸、去罵。他将這輩子最極緻的情感都在相機面前用完了,他再也無法表演情緒了。
裴聲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這讓他感到已經被整個世界抛棄,寒涼的空氣鑽進他的褲管,隻有上身的外套給予他溫暖,他不自覺地蜷縮得更緊。
這時候,門被輕輕推開了,他看到他的助理林萊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
“哥,你醒了啊。”林萊察覺他醒着,快步走來蹲到沙發邊上,緊張地打量着他。
他哭喪着臉:“對不起哥,我那時候拉肚子了,實在沒辦法陪在你身邊,都是我的錯。”
對面的那雙眼睛閃動着擔憂、内疚的神色,讓裴聲極為不自在。他躲開他的視線,輕聲說:“打開燈吧,跟你沒關系,别放在心上。”
“現在外面怎麼樣?我們是……要回去等通知嗎?”他輕聲問。
林萊忙說道:“不是的不是的。安排了成昶老師的戲先上,他今天就在現場待機,現在估計快拍完了。哥你别在意,大家都知道你的情況,沒人怪你的,都在說一次不行就兩次嘛,多來幾次就好了,徐導他們很快就安排好現場了。”
這個回答讓裴聲感到安慰了些許,隻是内心深處又湧起一種複雜的、懷疑的情緒。
林萊開了燈,又将手裡的袋子打開,将食物放到桌上,絮絮叨叨地說着:“哥,你别在意。你早上吃得太少了,肯定有點兒低血糖,昨晚應該也睡得不好,我給你買了小米粥和蒸餃,你吃一點就好了。”
“那我們一起吃吧,你藥吃了嗎?”
林萊回頭看着他,相當緊張:“啊?什麼藥?”
裴聲輕聲說:“你剛剛不是說拉肚子了嗎。”
林萊是一年前,出了那件事後才過來接任他的助理的。他比裴聲小兩歲,今年還不到二十二,幹活很麻利,人也非常善良,隻是那之後裴聲情緒低落,出門工作次數也極少,這導緻兩人到現在還沒建立起足夠熟悉的關系。
“我現在完全沒事了。”林萊笑出一排牙齒。
“那我們一起吃吧。”裴聲和他分食了桌上的食物。或許林萊是對的,溫暖可口的食物真的讓他好了許多,也有勇氣回顧之前的事情了。他必須要出去解決,給個交代。
兩人一起出去,遇到的人并沒有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裴聲,但跟他對視上時,都露出了理解的微笑。
裴聲感到有些不真實,内心難免又有些欣喜,他們真的認為他失敗了一次沒關系,還可以陪着他再來一次嗎?
他蓦地停下了腳步,不遠處的監視器旁,徐韫和那個今天幫助過他的男人正站在一起交談。男人手裡拿着劇本,神色十分認真。
“小萊,”裴聲望着那邊發問,“徐導旁邊的那個男人你認識嗎,他之前好像沒有出現過。”
“具體叫什麼我不知道,但他應該是編劇團隊的,我有印象他來了就一直和兩個編劇老師站在一起說話。”
編劇,那就是說,這個精妙絕倫的劇本的部分内容或許就出自他手?裴聲不覺陷入了沉思,他又回到了初次閱讀劇本的那個夜晚,回憶起了那些詩一般的段落如何墜落到他的心坎上。如果是這樣的人,能寫出那樣的劇本似乎理所應當。
“哥,編劇老師走了,你要現在去找徐導嗎?”林萊叫了他一聲。
裴聲如夢初醒,但卻轉身往待機室大步走去,隻給林萊留了句:“我等下去,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吧。”
等他抱着那件外套追出去時,那個男人已經在停車場準備打開車門了。
“編劇老師!”裴聲在他背後胡亂地喊了一聲。
男人回過身來,裴聲卻又像害怕面對這樣的人似地,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忽然發現男人的車子就停在一株紅山茶旁。今天天色昏暗,顯得那紅色的花朵更有一種韻味,仿佛在墨綠色的葉片中流淌。
山茶花是他媽媽最愛的花,他好像又得到了一點力量。
他最終快步走過去,仰起頭,把外套遞給他:“謝謝你的衣服。”
那人接過衣服,拎着領口将其伸展開來,随之挽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神色既不冷漠,也不熱情,道了聲别在意,就彬彬有禮地注視着裴聲,似乎已經看出他接下來還有要說的話。
“這個故事,”裴聲斟酌着,幾乎是慢騰騰地說着,“非常非常打動我。”
他很忐忑,也很矛盾。他剛剛丢臉至極,他隻想毀掉一切,但現在他又後悔了,劇組的種種表現讓他感到安慰,他明白自己完完全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現在他跑到陌生的編劇面前,說這些話,就好像是要給自己一點鼓勵。因為他真心地愛着這個編劇筆下的故事,所以他還想要不自量力地繼續。他想要得到一些被寬容的合法性。
“我知道你會喜歡。”
陡然聽到男人出人意料的話,裴聲不自覺微微睜大了眼睛。
男人繼續說了下去:“一次嘗試不要緊的,次數多了,恐懼就會消失了。這個劇本跟你的表演方式十分契合,我希望你可以恢複狀态,用你獨特的方式将這個角色演繹出來。”
原來他說的沒關系是真的沒關系,裴聲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他低下頭匆匆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緒,将清澈的目光投向男人:“謝謝老師,我會努力的!”
“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裴聲看了眼他的車,往後退了一步,“下次見吧,老師。”
男人微微點了下頭,打開車門:“我姓賀,賀停瀾,不必叫我老師。再見,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