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戲,你不是都順利完成了嗎?徐導對電影一向精雕細琢,你的表演不合格的話,她不會讓你通過。”
裴聲有些恍惚。是啊,他自己不也為這些小小的成就而歡欣鼓舞嗎?可他内心深處還是疑慮重重,不知道是否真的能夠一直順利下去。
賀停瀾接着說:“我之前問你是不是焦慮,是我太冒昧了。但我想請你聽聽我的解釋,我之所以那麼說,是因為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是整個團隊裡的一員,而我覺得你把過多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了,這對你的情緒有害。”
“可我是主角。”裴聲低聲說。
“當然,主角非常重要,可配角也重要,剪輯、燈光、配樂,無一不重要,這些都決定着一部電影的成敗。你隻需要不留遺憾地去做,結果怎樣不是你一個人能夠把握的。”
他的目光落到裴聲的臉上,等待着裴聲肯定的回應。
但怎麼能一樣呢?配角演員們沒有喪失表演能力,剪輯師、燈光師、音樂家們,也都有着一流的水準。隻有他,落在身後,是唯一的變數和拖累。他可以做到嗎?
“你可以,裴聲。”像讀懂他的心事,賀停瀾的聲音響起。那裡面包含着斬釘截鐵的意志,簡直令人心魂蕩漾。
然而一種古怪而陌生的感覺爬上裴聲的脊背。聽着賀停瀾充滿力量的聲音,他整個人忽然從這個場景中抽離了出去。
他旁觀着這狹窄車廂裡的一切。
他恍惚間地看到,一隻黑色的手正不緊不慢地伸向他的靈魂,他無法控制地感到恐懼。
比起順着賀停瀾包容且理性的思路去考慮問題,他更願意旁觀這個場景,對比場景裡的賀停瀾和自己。
健康與病态。強大與怯弱。
他剛剛就對賀停瀾說過,他的狀态不對勁,兩個人最好就那樣分别的。
賀停瀾說了什麼?相信他可以。他怎麼回應的?他說,謝謝你賀先生。
但他那不走心的态度,那輕浮得像吹口氣的口吻,竟然沒有激怒賀停瀾嗎?
對方頗具涵養,察覺到他的狀态有異,更耐心地用各種話語來開解他。他是多麼地擅長辭令,又是多麼地知曉進退。
隻可惜裴聲有着最惡劣的社交習性。他對那些動聽的話充耳不聞,隻嗯唔回應。
現在他整個人已經被“無所謂”,甚至更進一步的“自虐”心理給纏住了。賀停瀾越是表現得關切,他就越是想要把這種關切給毀掉。賀停瀾越是展現出他自己的善解人意,他就越是想要暴露自己的野蠻無禮。
因為此刻的理解和交流都是徒勞的,不是嗎?要不了多久,這個夜晚就會被遺忘了,他又将獨自行走。
裴聲幾乎覺得他們兩個人已經被攝像頭包圍了,就像初次拍攝時那樣,黑漆漆的洞口窺伺在一旁,而他即将要摧毀所有的退路。他簡直義無反顧。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賀停瀾微啟雙唇,立刻又要說出一句動聽且善良的話了。
“裴聲。”他叫了他的名字。
“裴聲。”不等裴聲做出任何回應,他又叫了一遍。
“裴聲。”第三遍。
他用自己悠揚得令人落淚的聲線,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那聲音仿佛回蕩在幽暗的山谷之中。
他好像是知道,裴聲溜走了,隻留下一個虛假的外殼在這兒。如果真正的裴聲不回應的話,他是不會停下的。
“對不起。”不知道過去多久,裴聲終于出聲打斷了他。
他喉嚨裡有着要命的幹渴,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他不知道以後的某個時候,他會不會懊惱于此刻的選擇,繼而嘲笑自己懦弱,可憐現在這個再度向孤獨屈服的自己、這個已經醜态畢露卻還渴求着溫暖的自己。
但他無法抗拒。因為賀停瀾看向他的目光,水一樣的幹淨透明。他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原來就算他處于這樣令人厭惡的病态,也可以被如此溫柔地讀懂和接納。
“你曾經也得過這樣的病嗎?”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費盡心思找到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
“沒有。”賀停瀾誠實地回答,“但我具備一些醫學知識,我隻是在嘗試理解。”
“這樣啊,”裴聲輕輕歎息了一句,“那我就不能問你如果病好了會是怎麼樣了。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都能夠正常的生活,但我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是以前那樣了。”
昨日世界永遠也無法返回了。
賀停瀾沒有說話,而是伸手去将車内溫度又調高了一點。
“沒事,我不冷的。”裴聲出聲制止他,“我現在情緒上好多了,身上也不覺得冷,謝謝你。”
“也可以覺得熱。”賀停瀾說。
裴聲笑了一下:“好。”
幾分鐘後,在明顯更溫暖的空氣中,他問:“你身邊親近的人有得這種病的,是嗎?”
賀停瀾似是猶豫了片刻,承認了。
裴聲将頭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到前車玻璃外很遠的地方,他又問:“那你會覺得那個人變得不一樣了嗎?”
“會。”
“你有沒有期望那個人變回從前的樣子呢?”
“沒有。”賀停瀾這次的回答沒有一絲懈怠,“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經曆了某件事的人不可能回到沒有那件事之前的狀态。”
裴聲感激他的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提起:“真的謝謝你,賀先生,我得到了很大的力量,我的焦慮情緒也好多了。但我們今晚不過是第二次見面,我就對你說了這麼多不可能對别人說的話。”
傾聽他人是一件耗費心力的事情,裴聲還是希望賀停瀾能夠把今夜遺忘。他得到了諒解,但對方不應該承受他的情緒。
可就是在他準備要說下一句之前,賀停瀾的聲音在車廂裡無比清晰地響起:“我不覺得有任何負擔,是我先開始的,有錯也是我的錯。裴聲,不要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
裴聲悄悄吸了吸鼻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好,謝謝你。”
他努力讓自己笑起來,說點讓氣氛變得松快的話:“明晚我們還要一起聽音樂會是嗎?”
賀停瀾看向他的側臉:“從頭到尾我都沒想過這個約定會有任何變化。”
狂風驟雨式的肯定。
裴聲在一瞬間感到雙眼濕潤。
他慌張别過眼,看向右側玻璃窗外的天空。這是一個很美麗的夜晚,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盛滿了露珠。
兩人又一起待到了一點,裴聲是真的要回家了,他的狀态已經穩定下來,一個人待着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這次賀停瀾先下了車,為他開了車門。
“穿着我的外套回去吧,外面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