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車窗被敲了兩下。
邢斐言蹙起眉,想要繼續挽留:"小裴……"
裴聲一把打開了車門,他已經無法忍受了,他擔心自己會對邢斐言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車門一開,夏夜裡帶着溫度的晚風吹拂到他臉上,他深吸了一口氣,擡腳下車。
剛出了車門,他卻陡地愣住了。站在車邊的人,不是林萊,而是賀停瀾。
邢斐言緊跟着追了出來:"小裴——"
一瞥到儀表堂堂、風姿出衆的賀停瀾,他微微變了臉色,問道:"你是誰?"
賀停瀾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隻是看向裴聲:"聊完了?我送你回去吧。小萊說他突然有些肚子疼,我剛好在附近就過來一趟。"
邢斐言倚着車門,見狀也一笑,仿佛隻是順口說了句:"這麼晚了,這附近都是荒郊野外,穿成這樣來這兒?"他的口吻卻有些微妙。
裴聲這才注意到,賀停瀾今晚的打扮尤其精緻,額前的頭發也梳了上去,一副要赴約名流聚會的樣子。
賀停瀾仍然微笑着,對着邢斐言點點頭道:"日常如此,接見合作夥伴的基本禮儀。"
合作夥伴?邢斐言在心頭咂摸了一下這四個字的意味,這人肯定不是圈内人,他以前也沒見過。
他看向裴聲,按捺住心頭的躁動,溫柔地攬住裴聲的肩膀:"好了小裴,我們就先說到這裡,我知道你肯定也需要時間來平複心情。今晚給我一小時的時間我已經很開心了。"
他說着又一瞥賀停瀾:"既然你助理都委托了朋友過來接你,那确實不适合讓他的朋友久等,你先走吧,回家好好休息。"
他的嗓音親昵又好聽,是讓人很難抗拒的。
隻是裴聲心裡一直壓着一股氣,聽了他這樣綿裡藏針的話更是覺得憋悶。他不想在這兩個人面前失态,用力攥起一隻手,用疼痛感刺激着自己的理智。
"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斐言,别裝聽不懂。"他語氣僵硬。
"我知道,我聽懂了。"在外人面前,邢斐言全然不複車裡那副模樣,說得妥帖而動人,一點點委屈撒嬌,更多的真摯懇切,"但我們之間的一切不是一小時就可以解決的。我們是彼此的初戀。"
他輕輕按着裴聲的肩,把他往賀停瀾那兒推了兩步,他盯着賀停瀾,湊在裴聲耳邊說話,口吻感傷而優雅,充斥着對往昔的懷念:"你看,你說了最後一次,但現在還是習慣性地叫我斐言。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晚安。"
"麻煩您了。"他客客氣氣地對着賀停瀾再點點頭,轉身回了自己的車上。
邢斐言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說完他就潇灑走人,根本不給人插嘴的時機。裴聲緊緊蹙起眉。
堵在邢斐言車前的保姆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走了,車裡的兩個人之前都沒有留意到。邢斐言自然懶得過問,發動了車子就利落地駛出去。裴聲有些擔心地問:"小萊去哪兒了?"
"别擔心,"賀停瀾握住他的一隻手,帶着他往自己的車上走去,"林先生說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洗手間了。等會兒就回來。"
已經入夏,可裴聲的手是冰涼的,現在觸碰到賀停瀾溫暖幹燥的手,他心裡猛地一跳。
很奇怪。那些焦躁陰郁的想法,慢慢消散了許多,裴聲覺得現在腦子裡沒有那麼吵鬧了。
但他還是輕輕掙開賀停瀾的手,一邊往他的車上走一邊歉疚地說道:"抱歉,剛剛他故意把你說成司機。"
"是嗎?"賀停瀾仿佛渾不在意,為他拉開車門,又将手抵在車頂,笑着說,"不過我不介意他怎麼定義我。和我相處的人,是你。"
"我……"裴聲站在車前猶豫不決,心緒又繁亂起來,他怕自己給不好答案。
然而賀停瀾并非在讨要一個答案,他輕輕把裴聲推到副駕上,自己回了駕駛座,很自然地轉換了話題:"今天工作到這麼晚很累吧,要去吃點夜宵嗎?"
"不了。"裴聲勉強笑了下,"這個角色應該要很消瘦。"
賀停瀾的目光描摹了一下他的面部輪廓,正要說話,後座的門被一下子打開了。
林萊麻溜兒上了車,先是很緊張地往把腦袋伸前去仔仔細細把裴聲看了一圈,确認他狀态還可以才放下心來,解釋起自己的去向:"哥我剛剛突然肚子疼,剛好知道了賀哥離這兒不遠,我怕邢斐言……才叫他過來幫忙的。你沒事吧?"
裴聲看了一眼賀停瀾,其實他不太相信賀停瀾真這麼湊巧在附近,現在卻也隻說:"我沒事。你怎麼樣,現在還疼嗎,用不用吃藥?"
"不疼了不疼了。"林萊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有些心虛。
這幾天看裴聲消沉他心裡也不痛快,飯也吃得少,這天他想要振作一點,晚飯吃得又酸又辣還灌了好多冰飲料,結果賀停瀾剛來他就急着跑去洗手間了。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我再也不亂吃東西了。本來想着吃點開胃的多吃點才有力氣幫哥你呢,唉,你第一次拍攝那天也是,我臨時掉鍊子。"
裴聲心頭一暖,柔聲說:"沒有,你做得很好,沒有什麼掉鍊子。"
林萊嘿嘿笑了兩下,又說:"我稍微有一丢丢的虛弱,所以就叫代駕把保姆車先開回去了,蹭蹭賀哥的車。而且他車比我們的舒服,感恩賀哥!"
賀停瀾笑着說:"沒事。你座位旁邊有個小水吧,裡面有熱水,你喝點暖暖胃吧。旁邊有個抱枕,也可以把肚子捂一會兒,會好一點的。"
"好诶,謝謝賀哥!"
賀停瀾發動了車子,裴聲朝前看去,夜色已經很深重了。他又側頭去看賀停瀾,想對他說些什麼,卻先聽見賀停瀾輕聲說:"睡一會吧,你看上去很疲憊。"
他的聲音沉穩動聽,蘊含着一種溫和的力量。裴聲于是又收起了這個場合應該有的一些社交說辭,坐穩了,不再講話。
他靠在柔軟舒适的座位上,小睡了一會兒。但他睡得很不安甯,斷斷續續的噩夢持續侵襲着他。那些碎片一樣的恐怖景象,毫無邏輯地潛入他的意識深處,卻又暗含着某種關聯,像一張極大、極困難的拼圖,他需要耗費全部的精力去拼湊。
沒過多久,他就筋疲力盡地醒來。隻是眼睛還沒有睜開,眼球不安地在眼眶裡移動着,紛紛擾擾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降臨到他頭上,他根本沒有片刻喘息的時間就被卷入一場毫無意義的思考進程之中。
他強迫性地開始審問一切。他告訴自己,得清醒着,現在根本不是睡覺的時候,他不能總這樣,什麼都沒有解決就貪戀起休息。他必須要審查現階段自己的狀态,自己的情緒,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必須要處理好所有問題。
但問題還沒正式開始,思緒立刻急轉直下了。
因為他應激一般察覺到了自己又開始胡思亂想,并惡狠狠地逼問自己:為什麼又開始思考了?為什麼總是停不下來?他的大腦為什麼總是不聽他的指揮?他不是老早就知道了,他的過度思考是一種病态嗎?
于是他的整個思考路徑被完全颠覆了。
他住在這個身體裡,又逃到這個身體之外,觀摩審視,思考着正進行的思考,質疑着正提出的質疑。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感到有一種絕對不能違抗的天命降臨在他頭頂。世界向他投擲的一切問題,他都必須用盡全力地去回應。
所以他拼了命地給自己這種強迫性的思考活動給出解釋:思考、停不下來或許也很正常,人的腦子裡本來就經常會飄起天馬行空的想法。即便在他"沒得病"那些年裡,也會思緒散漫地神遊天外。
那麼怪異之處不在于思考本身,而在于他迫切地要否定思考這件事。
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這是一種病态。
但這不就是一種循環論證嗎?不可以過度思考,因為這是病态,為什麼是病态,因為這是過度思考。可就連"過度"兩個字都是伴随着病态二字衍生出來的。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任何關于"适度"的精準定義。
那或許因為……因為他害怕?因為一思考腦子裡就會出現好多問題,好多痛苦,好多矛盾,他怕自己解決不了。
比如,他為什麼會把媽媽的死錯在自己這件事給忘記呢?他怎麼做到這麼心安理得地活着的呢?生他養他的媽媽,因為他而死,他居然還能笑着過好日子追求自己的表演夢嗎?
可是他又應該去死嗎?他沒犯任何需要被判死刑的罪。
他隻是有着一種難以忍受的虧欠感。
而這種虧欠感時隐時現。隻有在他痛苦時、失意時才猛烈地反撲,在他快樂時就消失不見,這又是什麼原因?
有時候他這樣解釋:痛苦是一種刑罰,這種痛苦彰顯了那良心的虧欠未曾被彌補的事實,有時他逃避了刑罰獲得了快樂,緊接着他又因快樂而加倍地感到虧欠,所以痛苦以更劇烈的形式加之于身。
如果那種虧欠是注定的,是對做了錯事的天經地義的反應。他對媽媽的死要負責任,他就應該永遠痛苦地活下去。
可難道痛苦才代表高尚的心靈補償,快樂就是一種絕對的忘恩負義嗎?
這巨大的良心虧欠,沒有一種方法可以彌補嗎?
又是誰把這個虧欠的概念塞進他腦子裡的呢?為什麼有的死刑犯依舊面無愧色,而他在幾乎所有人都告訴他這是個意外的情況下認為自己罪孽深重?
他永不止息地逃避着刑罰、一次次違背天命的意志試圖獲得快樂,這一系列的行為又是受到什麼鼓舞的呢?
或許,那快樂的力量其實才更加的合乎正道?他的一整個生命都在呼喚快樂,在荒原上猛烈地敲擊着大鼓,以絕對強悍的音量刺激着他,要他勇敢地跟所謂的愧疚感一刀兩斷!
那麼,到底聽誰的呢?世界上沒有這樣一位公正的法官給他裁決,他到底該怎麼判?
他被兩股力量扯來扯去,耳邊吵鬧不休,他頭暈眼花。忽然之間,一個理念闖進他的腦子:要是死掉了,應該就清淨了。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