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沒課,今天早上,科琳娜邀請我下午一同去花園享用下午茶。
她是親自過來的,吸引了很多人的視線。
雖然開學到現在,我們都知道彼此在聖格萊塔,但這還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招呼。
很想拒絕。
可她是在我去往教室的路上攔住我的,無論出于童年時皇帝陛下幫我母親帶給我的那句話的情分,還是礙于父親大人未來在貴族間的名聲,我沒有理由拒絕。
而且,我也有其他事對她說。
“你知道的,不管有沒有見到你,今天,我會一直期待。”科琳娜施施然離去,完全不管還留在原地的,我的死活。
塞裡奇市的淑女們一向認為,克萊倫斯家與皇室走得近,那麼作為兩大家族子嗣的皇儲們和公爵繼承人理應關系良好。
可事實上,公開場合中,我們就和陌生人一樣。
不是沒有有好事者打聽我們的私人聯系,可我們的家族,名義上位于帝國頂端的兩大家族,我們不可能讓他人看我們的熱鬧。
那些人被嚴厲警告,所以明面上沒人再來探究。盡管私底下凡是有我們出席的場合,人們還是會去揣測。
入學已經一周了,就算公爵繼承人和皇帝長女在兩個部分進行學習,從未打過招呼也有些說不過去。關于我們不和的流言甚嚣塵上,愈演愈烈。
而科琳娜的表現似乎驗證了這一說法。
那麼我也順便澄清一下,這不是流言,而是真的。
她用充滿暗示的話語挑撥在場每個人的神經,令那些探究的、審視的目光盡數落在我的身上。作為學院學生的中心,所有人會自發相信她。
這時,我們之間的矛盾稍微展現,不好的揣測自然全數由我收下。
“克萊倫斯小姐做過讓科琳娜殿下不愉快的事情嗎?”
“也許,你沒聽見殿下在向克萊倫斯小姐施壓?”
“是不是有誤會?我聽說克萊倫斯小姐一直是塞裡奇市貴族繼承人的模範。”
“名聲你知道的,在平民面前裝模作樣,再稍微花點兒錢經營一下,很容易獲得的。”
“……我還是覺得克萊倫斯小姐不是那種人。”
“你沒救了。”
自以為小聲的低語無法逃脫理型的耳朵,他們說的沒錯,科琳娜是在向我施壓,因為如果是私底下,我不會給她一個眼神。
她怕我不去。
無知者充滿謬誤的揣測不足以讓我動搖,當我重新邁步走向課堂,不論旁觀者心中醞釀着何種風暴,沒人能阻攔我前進的腳步。
“克萊倫斯小姐。”前桌也在人群中,她跟了上來。
“請問有什麼事嗎?”少女有些小心翼翼,走在側面,隻敢偷偷看我的表情,見她欲言又止,我用和平時一樣态度語氣禮貌詢問。
“那個……不,什麼都沒有。”勇氣轟然而散。
無論是追問真相的勇氣,還是關心的勇氣。
-
十一點,上午的課結束。距離和科琳娜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個小時,我沒有待在教室,拿好東西朝圖書館走去。
今天上午,負責教授理型曆史的聖職者沒控制住話頭,向學生們傳遞了過多的奧秘,導緻大部分人正在上課暈過去了。
由于對人類變為理型的過程過于陌生,在我的記憶裡根本不存在精神這麼脆弱、因為幾句話就能暈過去的理型,所以沒有及時打斷。
痛定思痛,我決定還是借閱一些專門書籍,防止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
理型人少,枯燥的基礎理論即使是新生理型也不願意翻看,因此,供理型借閱的圖書大多陳舊,布滿灰塵。
我掃過書架,一眼看到《新生理型的引導和幫助之奧秘篇》。
書架排列整齊,但塞的書有點多了,取起來阻力很大,不方便拿出來。
好在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一次不行,再試一次。
嘩啦——砰砰砰
書老老實實放棄了抵抗,被我拿在手裡。
而作為我們角逐的犧牲品,書架上排在它周圍的其他書紛紛陣亡,倒在地上長眠不起。
我前後看了一眼,沒人。剛想蹲下撿起那些書,回頭就從書架空了的那格中看到付雲的臉。
“克萊倫斯小姐?”她非但不懂得回避,還專門繞了過來,正好看到了一地狼藉,還帶着滿臉興味含笑問我:“您被書架襲擊了嗎?”
“隻是看似如此,我已經取得了我想要的東西。”
稍微展示了下手裡的書,我蹲下整理這堆麻煩。盡管沒受到邀請,付雲還是很熱心的湊過來,幫我一起整理。
厚的,薄的,按照記憶先堆疊放在一邊,等會兒塞到書架。
付雲沒話找話:“您意外的笨拙。”
她與我相處的态度和方式給我一種奇怪的既視感,讓我既不覺得讨厭,又隐約有些奇怪。但當我在整理間隙中擡頭看到她的面孔,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再次襲來,所以我說:“我可以認為這是挑釁嗎?”
“怎麼會?這難道不是很平常的對話?”
“那這種平常應該不符合世俗上一般社交中的平常。”
“您在意這個?我認為成為理型後,那距離我們已經很遠了。”
她又恢複成以前那種與我說話的方式了。
付雲手下壓着一份薄薄的冊子,我一眼掃過名稱,堪堪收回目光時反應過來那上面寫的是什麼。有一瞬間,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她随手将冊子壓到一本書下,我的視線跟随着她的動作。
“克萊倫斯小姐?”
收回視線,我若無其事站起,開始将書重新放回書架:“直到現在,所有人依然稱呼我為克萊倫斯小姐,隻要是生活中人群裡,就無法真正舍棄人類需要的東西。”
“您也無法舍棄嗎?抱歉,擅自就追問了。我聽說過您以前的事,隻是覺得作為理型的您和我們都不太一樣。相比我們成為理型後的變化,您的改變幾乎翻天覆地。我一直認為,您是特别的。”
“沒有特别。”
“可是——”
“人類學界粗淺地,将人和理型劃分為截然不同的群體,而對一無所知的普通人來說,理型頂多是擁有特殊能力的人。出于帝國法令和奧秘本身嚴苛的傳播限制,關于人與理型的讨論從未被擺在明面。身為理型,你覺得,理型仍是人類嗎?”
“我們怎麼看都是人吧?”
“班裡的其他人呢?”
“應該都差不多。”
這個差不多,是相比較付雲的差不多。
“那你覺得其他理型的看法呢?”
“這、或許都一樣?總不能變成理型我們就不是人類了吧?”
我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見過高門二十三席或者除了「聖洗」以外的其他聖徒嗎?”
付雲:“……”
“自我認知隻是界定人們身處哪一方的第一步,按照普通人對理型的定義,我們應是完美的、無瑕疵的。你覺得我們完美嗎?對一件事或一個人充滿憧憬,正是因距離産生幻想。
戰勝了陰影,抵抗了誘惑,沐浴于賦予真實靈性的永恒星光之中。前一秒還是什麼都無法做到的平凡者,後一秒卻擁有了探尋真理和世界真相的資格。成為理型意味着,驅動我們存活于世的原始生物本能沖動變為了對永恒真實的追求。
即便我們并不确信那是什麼,是否真正存在,當理型開始擡頭仰望,距離星辰越近,距離人就越遙遠。我們或許仍是一種生物,但誰會去關心這種問題?理型一旦成為理型,就和人、和ondskab,和其他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都無法互相理解了。
無論高門二十三席還是聖徒,他們都走的太過遙遠。你覺得我不同,僅僅因為你還不能真正理解自己,但是,我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仰望天空了。”
付雲沒有接話,她在思考。我覺得她并不認同我的說法,證據就是她盯着我側臉的眼神越來越堅定。
我甚少去看她的眼睛,因為全無必要,所以也是第一次知道她有一雙漂亮的綠色眼瞳。
她一定無法知曉,當她堅定着自己的信念準備反駁我時,這雙眼是如何明亮,如何的熠熠生輝,如何的、令人歎息。
她說:“為什麼不能相互理解呢?”
“由構造我們存在的每一粒原子決定。”
“奧秘課上,老師說世間一切誕生與星辰的饋贈。既然我們同源,為什麼不能同生?”
“因為理型不能堕落。”
“為什麼?”
“ondskab沒有理智,沒有思維,是隻知曉厮殺的野獸。”
“你确定ondskab沒有思維?”
我突然偏頭認真盯向付雲的眼睛,她似乎隻是單純好奇,不知道自己問的問題意味着什麼。
“這種事,不要對任何一個理型去說。那是對他們生命存在并抗衡堕落至今,所受一切苦難的侮辱。”
“你也不行嗎?”
“我也不行。”
“克萊倫斯小姐,我還有一個問題,怎樣成為更好的理型?”
我看了眼時間,有些懷念科琳娜的廢話連篇,至少聽人說廢話可以神遊天外,而聽人講述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必須認真起來。
“堅守‘善’的。”
“所以我們要做好人好事?”
“那是世俗意義上的善,對理型而言,世上隻存在一種值得堅持的東西。”
“什麼?”
“永不背叛自己戰勝的陰影,也就是成為理型那一刻,在星辰見證下堅定的夢想。”我指着她腳邊的書堆:“給我吧。”
“呃,嗯、嗯。”不知為何,付雲有些魂不守舍。
好在我不關心她在想什麼,将那堆書放進去,又從中抽取先前注意到的薄薄冊子,我對她說:“謝謝。”
然後不緊不慢離開。
距離約定時刻還早,我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拿出冊子翻開。
僅僅是看到标題就釋懷地笑了。
《塞裡奇條約》。
這東西就這麼陰魂不散嗎?
-
毫無疑問,蘇則蘇是個混蛋。
問及夢中姜黎的死和世界的毀滅,《塞裡奇條約》至少占了50%以上的責任。
就是這樣,她僅僅告訴我「世界大緻在你認知之内」,除此以外什麼都沒說。
盡管我明白,她覺得那些細節無法影響最終結果,可這不妨礙我在心裡罵她。
當然,她就是我,我也在罵自己,因為我很清楚我的傲慢。畢竟我也因為沒查到塞裡奇市近一百年的大事件,默認了條約不存在。
稍微冷靜下來,我打開冊子,從頭到尾閱讀。
仔細看看,它和我想的那份條約不同。
裡面沒有姜可對“我的後代中有一個通往奧秘之匙”的描述。
它僅僅闡述了姜可改變施術體系造成理型變化的罪行,規定了停戰時間,又約定了高門與教廷将加大對ondskab獵殺。唯一奇怪的是最後一條:
凡具備思維能力的ondskab一經發現,協議雙方需最大限度保證目标存活,組建研究隊伍,共享研究成果。
「怪物真的沒有思維能力嗎?」我想起方才付雲的話,靜靜坐在桌邊思考。
按照那些壽命幾乎和人類文明一樣長的老東西們的敏銳和狡猾性,如果不存在具備自助思維能力的ondskab,他們不會特地在條約最後寫上這麼一條。
沒有告知世人,大概是因為這一發現太過驚世駭俗。理型自成為理型的那一刻就在抗衡堕落為無知覺的怪物,怪物生來就懂得怎樣去獵殺理型。
二者天然對立,不死不休。
可是,如果怪物擁有思維能力,那豈不是意味着理型堕落後仍然有追尋真實的資格嗎?既然如此,理型千萬年來遭受的苦算什麼?
一旦知曉迄今為止,所有能看到的對ondskab的研究成果都存在謬誤。他們會懷疑,會仇恨。
他們甚至會覺得,這是站在世界頂端的子級理型們刻意隐瞞的結果。
因為子級不想讓其他任何人接觸真實。
反叛會在一瞬間形成,維持了萬年以上的兩大勢力将迅速崩潰,理型會變成一盤散沙。
難以想象這件事傳開後會有多少理型放棄抵抗,堕落為怪物。
先猜一猜吧,目前為止私底下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又有多少人計劃拿它作為陰謀的一環?
誰又有動機,将記載它的條約放在了為新生理型開放的圖書之間?
伸手接住一縷陽光,我仍然感到寒冷。
這具身體不具備蘇則蘇的記憶,我所擁有的隻有夢境灌輸的常識,頂層發生什麼,大人物們在計劃什麼,他們是否已經堕落,無從知曉。
那麼這些事就不該由這樣的我去關心。
現在,去做自己能做的事。
我檢查完圖書館裡的書,确信隻有一本條約,現在在我手中。
和科琳娜約定的時間很近了,我沒有晚到或讓人等我的習慣。把書還回去,我帶走了那份條約。
-
去花園的一路上都有人。
大多數恪守禮節,裝作隻是路過。小部分很不客氣,用肆無忌憚的好奇心窺探我的心情。
老實說,我心情不怎麼樣。
幼年既然生活在塞裡奇市,就不可避免的與皇室産生交際。
我和皇帝的子嗣們也是在宴會上認識,科琳娜與我年紀相仿,做事又很得體,父親一直鼓勵我和她來往。
所以就算接觸幾次後沒有深交的想法,我仍然會按照父親的期望接下科琳娜的邀請。
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
如果說成長起來的我被人稱為塞裡奇市繼承人模範,那在我之前,這個稱呼一直指代的都是科琳娜。
有人說和她對話如沐春風,這當然是幻覺,我一直覺得那些人有癔症。
有一天,我趁父親外出偷偷溜出了城,想去遠處的山坡上看看。一位駕駛驢車的好心農人載了我一程,但她将我放在小丘下面就離開了。
我在山坡上待了許久,等太陽快要落山才後知後覺該回去了。
雖然距離城門隻有一小段路,但靠雙腿走還是太慢。
這時,路過的科琳娜停下馬車:“奧利維亞?”
“是我。”
“我當然知道是你,可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的女仆和扈從呢?”
“我是自己出來的。”
“膽子真大,快上來吧,我帶你回去。”
于是,年幼無知的我登上了她的馬車。那時隻擔心父親惱怒的我無比感激她的及時出現,而這種感激又在回城之後路上遇到刺殺轉變為憐憫同情。
騎士殺死了刺殺者,科琳娜捂着帶傷的胳膊第一時間把我帶出翻到的馬車,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告訴我說:“沒事了沒事了,都是我的錯,是我連累了你。”
我沒問她為什麼會有刺殺,避開那試圖擁抱我的懷抱,詢問一旁的騎士:“有活口嗎?”
騎士一愣,看向科琳娜,見她沒有反應才搖頭回答:“沒有。”
“我知道了。”站在街口,能看到家的大門,仆人正趕過來,我告訴他們我沒有事,讓他們待在那裡:“科琳娜殿下。”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奧利維亞。”
“我可以邀請您在克萊倫斯家暫住嗎?”
科琳娜一愣,搖頭拒絕了。當時,我以為那是出于她身為皇室繼承人的驕傲。因為去大臣家裡借住的另一層意思是尋求庇護。
後來我才明白,那僅僅是因為我的反應和預期不符,科琳娜對我沒有信心,因而放棄了将我籠絡為臣子,将我視為廢棋的第一步。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那神秘“母親”的緣故,皇帝對我很照顧,甚至達到了關心程度。
科琳娜的弟弟想殺她,與人串通,想在宴會上膽大包天設計他的姐姐,将人迷暈扔到關着野獸的圍牆裡。
當我得知消息去提醒科琳娜的時候,她潸然淚下:“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是愛德華殿下嗎?”
科琳娜偏過頭靜靜流淚:“和你沒關系,奧利維亞,快些走吧,我會告訴父親。”
“沒有發生的事陛下不會嚴懲。有關系的。”我注視着她的眼睛,認真道:“他欠我們一個交代。”
“我們?你……”
“我和所有一無所知的平民。科琳娜殿下,我知道那次刺殺是誰幹的。”
“可那并非針對你,他事先不知道。”
“我不在乎他知不知曉,在城内進行刺殺,平民的安全可以被保障嗎?我們不需要一個暴君,愛德華殿下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我可以相信你嗎?奧利維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