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在褲兜内的,臨行前太宰先生留給他的紙條開始發燙,煲着肌膚。
沈庭榆将手中的文件遞給他,溫和道:
“把情報看完,敦。”
不遠處,一對兒父子走在靠海的路上,像誰吹出的一大一小連體泡泡般滑過敦的眼瞳。
“看完情報,把你的太宰先生留下的紙條打開吧。”
女人揉揉他的腦袋,随後把他從地上拉起。
*
「呀!見字如面,此時已經有三日未見,有沒有想我啊?(*?▽?*)」
字條躺在敦的露指手套之中,他看着最頂端句末的顔文字,輕輕扯出笑容,那種糟糕的心情被太宰幽默诙諧的開場白撫平不少。
「阿敦已經知道,當初是他把你是老虎這件事隐瞞下來,對吧?緣由的話……嗯,不必我來說。可以确定的是,要守住這個秘密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敦抿唇,突然間頭上傳來熱量。他扭頭,沈庭榆目視前方,手掌溫柔撫摸着他的發頂。
莫名的羞愧埋沒心頭,他别過臉繼續閱讀下去。
「你不必原諒他喲,不管他的信念是什麼,他對你做過的事情都是無法原諒的極惡暴行。不過你有必要知道,院長的經曆讓他堅信自己是因對蠻橫世界的怨恨才活下來的,所以他對你施加了同樣的地獄考驗。」
「這段經曆,讓你最初在我們相遇的那條河邊,沒有放棄生存。」
敦的眼眸驟然睜大,他呆愣着,理解這段話。
「在那之後,你知道痛苦為何物,以人的身份對抗暴力和惡,救助很多人。你曾經身處地獄,而地獄把你養育成一個正直的人。」
紙條到這裡就結束了。午風很輕柔,莫名地,敦有些想要流淚,他忍住酸意,想把它收起。然而一抹晶藍的光閃過,原本空無内容的紙張背面,逐漸浮現出文字。
「但是敦,有一點毋庸置疑:你走到今天,成為如此正直善良的人,是因為阿敦本身就很好。無論是否有這段宛如在地獄之中的經曆,在我們因尋虎而初次見面時,我就是這樣笃定的喔?」
「不要怕迷惘啦,雖然這樣說真叫人難為情啊,不過是人就會有迷茫的時刻喔?這點我也一樣的。」
中島敦懵懵睜大眼,太宰先生也會有迷茫的時刻嗎?
那個處事得體溫柔,人緣極好,能夠和武裝偵探社的大家打成一片的人,
閑暇時刻會拉着國木田先生和織田先生一起喝酒,在聚餐宴會上和大家坐在一起閑談打鬧的人,
在敦看來棘手困擾的委托他隻要幾分鐘就能解決的人,
看起來永遠自由完美的太宰先生——他也會有像自己這樣惶惑的時刻嗎?
……自由……完美?
此刻,敦的腦海中有關自己的事情悄然出走了,他突然開始思考:太宰先生完美嗎?
答案是有的。
敦恍然意識到:不是的,太宰先生并非「完美的人。」
不,倒不如說那所謂完美的人壓根兒就不應當存在,畢竟隻有仙者、那漂浮于雲端之上的存在才完美的。
無論是誰,都無法理解太宰。雖然自己就在太宰身邊,但是和他的距離卻仿佛有幾萬光年那麼遙遠。
這是他曾經的想法,但敦在剛剛有了不同的見解。
明明看透一切卻用瀕死體驗來追尋生活真實的太宰先生,佯裝活潑的、害怕孤獨的太宰先生,小心翼翼地和大家接觸的太宰先生,
并不完美。
因為他是人類,人類就是這樣的存在:脆弱而不完美,又愚昧得堅韌着。或許罪惡多端,或許流光溢彩——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
「我有和你說過嗎?阿敦,我很幸運,周遭的人們願意犧牲自己來把我拽出黑暗無光的泥沼,他們陪伴着我渡過寂寥的日子,叫我覺得或許并不孤獨。」
「現在的你也是喔?」
「哎呀……總之,我能說的隻有普通道理而已,真正要面臨抉擇的人隻有你,這件事情沒有人能夠替你出面。但是呢,無論如何,無論何種選擇。」
「無論你是否想要戰勝過去,」
「敦,大家都在呢。」
「你有逃避的權利。」
「噫,好肉麻好煽情,要是以前我覺對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吧,感覺要吐了欸。但是呢……有人讓我知道一個道理:有些話要及時說出口,這樣在将來才不會後悔。」
「加油喔?(笑)」
眼淚不受控制,從框裡流出,敦把頭深深埋進腿彎之中,抱着腿攥着字條哭着。
等着他發洩片刻情緒,沈庭榆的聲音才慢悠悠響起;
“我是這樣認為的:院長沒有資格主動去見你。于是我把他趕走了,叫他今天晚上坐着車滾出橫濱,沒有你的允許永遠不要出現在你面前。”
她聳聳肩:“啊當然,這也隻是為了讓我自我滿足而擅自做的行徑,如果你覺得不對就按照你的來。”
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避過往的,名為過去的魔鬼如影随形,中島敦并非不明白這個事情,他本以為太宰先生和沈小姐會想讓他成長起來,去面對院長,去擺脫解決那些陰影,然後永遠更堅韌的心智去面對未來的挫折。
但是沒有。
中島敦對此是如何想的?
他想:我其實松了口氣。
太宰先生的體諒和安慰,給了他一個憐憫自我的空間,讓敦擁有個退縮的台階。
沈庭榆給了他機會,讓現在他不用接觸院長。
可那抹緊繃感與絕望,在短暫快意後,立刻轉為自我厭惡。
“沈……小姐,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中島敦很沮喪。
他不覺得自己聰穎,但幼時為苟活在孤兒院,他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領。
因此,其實他明白,大家對他的期許。也明白太宰先生和沈小姐依然想要他走出陰霾——隻是在體諒。
但是他做不到,做不到現在去找院長談一談,去解開心結。
話音落下的那刻,世界驟然被按下暫停鍵般,連風都凝固了。
中島敦愣愣地,看見沈庭榆嘴角的笑容逐漸淡去。
“敦,其實我不太明白,人為什麼一定要有用。”
這聲音很輕很淡,平道沒有絲毫波瀾,注意到少年的怔愣,她露出一個緩和的笑容。
無端地,中島敦察覺到這是虛假的、宛若面具般的事物。
“你覺得沈庭榆有用嗎?”
什麼?少年愣着。
于是沈庭榆重複一遍:“你覺的那所熟識的那位沈庭榆,我的同位體,她好用嗎?”
她好用嗎?
中島敦被這宛若在形容什麼工具般的語氣激得蹙起眉。
“意識到了?”
見他這樣,沈庭榆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有些時刻,「有用」這個字眼和「好用」沒有任何差别。”
“我覺得[沈庭榆],在這個世界上很有用,誰都想要利用或者……使用一下?敦你覺得這個說法能讓我高興嗎?”
沈庭榆說這話時很輕松,但莫名地,中島敦突然覺得有些反胃,心底不适。
于是,少年瘋狂搖頭。
沈庭榆就笑了,眼神溫和悠遠:
“是吧?想要實現自我價值可以,别靠物化自己。而且啊,你是一個很好很優秀的人,不要這樣自卑。”
沒有想到會被這樣誇贊,少年的耳朵瞬間紅透了,他支支吾吾地想推脫,感覺自己難受其辭。
“其實我有些意外,你們的太宰先生沒有縮在殼裡,竟然會對周邊的人敞開心扉,挺好的。這樣想主線那瘋狂偏執的行徑也有着别樣的效果,總歸讓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系深刻很多。”
沈庭榆起身笑笑,伸了伸懶腰,突然道:
“我的友人曾教導我:愛這些情緒要表達出來,不要覺得羞恥于脫口,以至于某日讓自己後悔。但是你知道嗎?如果一個人單方面長期進行情感表達,又遲遲得不到回應的話。精神負荷會逐步累積到某種可怕的地步。”
沈庭榆的話有些讓敦無法理解,他呆呆看着沈庭榆,女人的目光幽深暗沉,似乎在注視着旁人所不能觸及的另一個世界。
莫名地,中島敦覺着這個人遙遠而琢磨不清,這讓他想起來很久以前,剛拿到“書”沒多久,經常會一個人消失的主線榆。
不,不對。
敦暗暗否決。
那位沈小姐雖緘默寡言,神秘又不好琢磨,但都浮于表面。而面前這位……
中島敦甚至無法明晰她現在的情緒那些是僞裝,那些是真實的。
“所以,你也多給他一些感情回饋吧。等你們的太宰先生忙完回來,送他些禮物如何?說起來她有給你一張黑卡是嗎?”
話題轉變太快,于是敦隻是呐呐點頭,随後又想起主線榆給他的消費任務,痛苦皺臉,他把這苦惱和沈庭榆一說,聞言,對方直接笑出聲。
“啊,這麼點錢而已随便就奢靡完了,走吧,我們去商場,你不是一直想給武裝偵探社照顧自己的大家一些禮物嗎?一起去挑吧。”
沈庭榆把文件從敦手中抽出拿走,随後拍拍他的肩膀,輕快雀躍:“心情不好時,逛逛街适當花銷也可以成為一種不錯的排壓手段。鏡花最近在和他父母生活,久别重逢,今天我陪你吧。”
說完,她拿起手機就開始規劃路程,完全跟不上對方的思維跳躍,中島敦被這種随性恣意與高行動能力震懾在原地,什麼情緒都恍惚起來。
“那個……院長……”
像是被釘子卡住嗓子,他艱難呐呐,随後用力把話推出喉嚨:“我現在不想見他……真的沒關系嗎,或許我……以後也不會想見他,我這樣懦弱、一直逃避着,或許會無法滋生出勇氣……還能夠守護好大家嗎?”
[這樣的我,于今日退縮的話,還能前進嗎?]
這一刻,中島敦有了這樣的想法,驟然間,他開始發抖。
沈庭榆頭也沒擡,隻是用着了然的語氣:“原來如此,你在糾結這個。”
“中島敦,本來我想說:橫濱的問題遲早有一天會被解決,迎來安穩,我們這些個子高高的大人們會安利落地解決一切問題,天不會塌下來,你根本無需前進,所以哪怕一輩子不去進行所謂的成長也沒問題。”
将那空白筆記本用右手拿着,預約好餐廳四人位置,在心底把主線榆又拉出來罵一遍後,沈庭榆輕快開口:
“但這不是你想要的,敦,你如今能夠問出這個問題,有些事情就已經不言而明。你隻是需要調整心态,好好思考的時間而已,沉澱和放棄是兩回事情,别逼自己那麼緊。”
這話如同一根定海神針,讓中島敦的心神穩定下來。
是的,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決斷。
“我們都如此堅信着,你能夠成長為自己想要的人,所以也請你相信你自己。”
猝不及防的暖意漫過全身,敦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隻是怔在原地紅了眼眶。
一道陰涼的,夾雜着不明晰笑意的聲音,刺破這溫馨的氛圍。
“在下可以認為,您這句話是指:您對人虎了傾注期待嗎?”
方才還蒸騰着人聲的空氣驟然凝固,灑水裝置戛然而止。
自樹林之中顯現身影黑衣人的寬袖無風自動,衣袖寒芒流轉,地面青磚竟在無聲中裂出蛛網狀的細紋。
「從來就沒有期待,何來達不達到預期一說。」
無視人虎緊張防備的模樣,灰狼般的眼眸直直盯住他身邊還在漫不經心撥弄手機的人。
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般,女人擡起眼眸。
視線撞上那對深淵般熟悉的眸子,仿佛墜入永夜。芥川龍之介胸腔起伏平穩,蒼白的唇角勾起殘月般的弧度,話音裹着冷霧般的氣息漫出:
“榆老師,好久不見。”
随着「羅生門」的低吟,漆黑獸影如潮水漫過芥川的外套,瞬間綻成萬千墨色櫻花。花瓣旋舞間寒光隐現,美得驚心動魄,卻暗藏索命殺機。
他并未急于出手。
空氣中凝滞着無形的壓迫感,芥川的眼睑優雅地彎起,銀灰色眼眸眯成鋒利的弧,像是蓄勢待發的兇獸,在等待最緻命的時機。
“中也先生語焉不詳,那麼我隻好親自來問您一個問題:”
漆黑的獸影如潮水般翻湧,天女散花般鋪天蓋地,瞬間遮蔽了整片天。然而周遭的路人,依然恍若未聞,仿佛與他們三人隔絕。
芥川輕聲問:
“當年您的假死,是否可以視為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