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女不合,多是父母無能。
雖然并不太貼合情況,但現在沈庭榆對這句話還是有了深刻的理解。
和煦春日,櫻花瓣雨般的黑下,少年面上挂着淺淡微笑,等待她的回答。
出于莫名的直覺,太宰先生留下的字條被迅速而仔細地塞進衣兜,望着面前皮笑肉不笑的芥川,中島敦如臨大敵,滿臉寫着「你冷靜點!」。
沈庭榆擡頭看着遮天蔽日的黑獸,很緩慢滄桑地歎了一口氣。
已知,港口黑手黨内部已然知曉沈庭榆複活(?)并預備莅首領之位的訊息。又已知,獲悉一切的中原中也和芥川龍之介關系很好,當年的事情就算不會全盤托出,也會提點些什麼。
推論:芥川龍之介絕無可能對局勢一無所知。
然而縱使如此,他依然問出:“假死”能不能算成叛逃這個好問題。
主線和森鷗外經年那些糾葛知情人寥寥無幾,旁人很難明晰沈庭榆當時究竟是重傷休養、還是徹底背叛了港口黑手黨。
但,如今她要回來、且森鷗外着手準備退位事宜這是闆上釘釘的事實,因此各方按兵不動,靜候結果。
經年積威加上對未來前程的考量,縱使對方重傷未愈的訊息在橫濱被有心人擴散。但除去中也他們和有勇無謀的無名小卒外,Port Mafia沒有人敢随便試探此時身在武裝偵探社的沈庭榆——更别提追責。
……
然而現在有了例外。
*
“中午好,芥川。”
她回應招呼的語調随便的像是在談論天氣,無論是氣質還是态度,面前的沈庭榆都與記憶中那個人截然不同。
芥川龍之介眼瞳眯起。
武裝偵探社,真真是叫人厭惡至極的存在。
完全沒有被這一觸即發的緊張氛圍影響,沈庭榆随手把通訊丢進衣兜,左手握“書”右手拿信,笑吟吟面對他越發濃厚的殺氣。
有意思,明明氣勢洶洶,卻沒幾分殺意呢?
主線的債呢,哎呀有意思有意思,雖然被人挖坑這點有些叫人不爽,不過嘛……
沈庭榆心情平淡。
俗話說的好:來都來了。
順手的事。
「當年您的假死,在下是否可以視為叛逃?」
這問題叫沈庭榆眉頭微挑,裝模裝樣思考片刻,故作疑惑道:“關于這個問題,我想知道,你說的這個「叛逃」,對象指的是港口黑手黨嗎?”
兩人對話中信息量有點大,中島敦沉默,心說:原來除去太宰先生以外,沈小姐和芥川也有糾葛嗎?
老虎腦袋開始飛速運轉,已知他們三人有陳年往事,乍看還是非常有故事那種。可現在太宰先生不是太宰先生(呃……好怪的說法)、沈小姐不是榆老師,可芥川不知道這個事情,那——
風輕輕掀起少年白色碎發,露出那雙逐漸變成蚊香圈的眼。
中島敦,思緒卡殼,停止響應。
沈庭榆這聲反問叫漫天飛舞的黑色微不可察凝滞,芥川淡聲:“太宰先生,因不明緣由放棄一次任務,并于此次任務之中失蹤。”中島敦注意到他在說「不明緣由」時,停頓了幾秒,這讓他蹙起眉。
對上人虎探究而警惕的視線,芥川龍之介露出含着森意的笑:“而您,港口Mafia的‘不死幽靈’,本最不可能死去的人,于四年前死于對于mimic組織的剿滅。”
“恕在下直言:您絕無可能被區區這種體量的組織所傷。”
沈庭榆矜持點頭:“謝謝。”
心下思忖:看來芥川不知道實驗人員的事情呢,不錯啊森鷗外,幫忙藏的足夠深。
這堪稱挑釁的道謝叫周遭安靜片刻,中島敦甚至能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陰涼的聲音再次響起:“推論而言:您是主動離開的,對此,您是否該給港口黑手黨一個解釋?”
“沒什麼解釋,當初已經夠給港口黑手黨面子了,有什麼問題你去問森鷗外。”
沈庭榆指尖摩挲着信封邊角,唇角漫不經心地勾起弧度,字句裹挾着慵懶氣息,如同随便抖落衣上髒灰般輕飄飄墜地。
“還有,你現在是在以什麼身份對我诘問?”
“遊擊隊長,你沒有收到首領更疊文書嗎?還是說——即使你已經清楚,卻依然來對我進行質問?”
敷衍過後,是從未有預料的沉甸質問。芥川龍之介攥緊掌心,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面前人眼角眉梢的笑意輕浮無比,宛若成了蒙着霧霭的鏡面,映出他從未見過的陌生虛影。
首領更疊文書……?
意識到什麼,中島敦以一種近乎能把脖子都擰斷的力度猛地扭頭看向沈庭榆,女人的眼眸叫敦看出:她是認真的。
那位神秘的、傳言中的下一任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就是沈小姐。
“所謂的「叛逃」對象,究竟是港口黑手黨,還是你芥川龍之介?”
難以言喻的寒氣自足底蔓延,血液被凍結成冰碴一樣堵塞壁管,黑發少年的身體僵住了。
“我清楚你在憤怒什麼:為什麼無論是太宰治還是誰,都沒有給你半句解釋就離開了港口黑手黨,為什麼四年後我們都出現在武裝偵探社。”
像是終于感到倦怠,沈庭榆擡手按壓太陽穴,眉頭緊蹙:“但是芥川,你現在做出的行徑宛若在宣告我:你依然和四年前一樣沖動。”
「羅生門」停止舞動,芥川龍之介呆滞地望着她,看見那些冰冷刺骨的話語一字一句從她的唇中蹦出。
“你依然,在讓别人承擔你的人生。”
忍着那種翻江倒海的眩暈感,觀察到少年越發蒼白的面孔,沈庭榆露出似是無奈般的笑,然而她的眼神漠然地仿佛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沈小姐!?!
某種預感叫中島敦的心緩慢提起,有些話絕對不能宣出于口,他難以置信地望向沈庭榆,沒有料想剛剛細心寬慰自己的人會說這樣刺耳的言論。那芥川……
女人隻是扶着額頭安然淺笑着,無視他的眼神。
空氣濃稠如化不開的墨,沉甸甸地壓向地面,連呼吸都變得滞澀。“黑雲”翻湧着撕裂天際,醞釀着一場吞噬光明的雨。行人們卻依舊步履匆匆,渾然不覺這場即将傾覆這方寸世界的風暴正在頭頂盤旋。
“做不到為自己而活的、弱者芥川君啊,這樣的你啊……”
刀鋒般的話語,被沈庭榆輕笑着碾碎吐出:
“想被傾注什麼樣的預期呢?”
*
「你依然,在讓别人承擔你的人生」
「這樣的你想被傾注什麼樣的預期?」
弱者芥川君。
黑獸嘶吼着、咆哮沖向矗立着的女人,芥川龍之介握緊拳頭,「羅生門」包裹住雙腿助力他奔騰。天空之中的墨色傾瀉而下,向沈庭榆的背後刺去。
中島敦瞪大雙眼:好快的速度!!比以往他看見芥川的任何一次出手都要迅疾和……莽勁。
那些話叫某種禁锢的鎖鍊在空氣中炸成齑粉,芥川周身騰起獰惡黑潮。他化作一道墨色殘影,箭矢般撕裂虛空直取沈庭榆咽喉。更為洶湧的黯色觸須自天際鬼魅繞後,意圖将她困入森羅鬼域。
敦想要虎化撲向看起來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的女人。
然而,
芥川這看似細密的攻擊被人瞬間捉出破綻。沈庭榆衣袖翻轉,腕骨發出清響,連回頭都不必,将筆記本直接被擎于後半空。于此同時擡腿一掃,自側面橫向來人,這動作明明輕快的仿佛舞動的風,可落在身上卻仿佛如墜千鈞。
明明已經防住,少年卻依然被重重擊飛出幾米。
「羅生門」因劇痛泛起漣漪,如蛛網般的暗影囚籠裂開縫隙。
本該隐沒于黑暗之中的輕盈白影再次浮現,沈庭榆旋身翻轉,暴風雨天穿梭在怒濤大海之中的海燕般靈巧掙脫黑波濤,落地無聲。
能割裂虛空的黑綢裹着殺意刺向她後心,卻那本看似普通的筆記本穩穩防住。
緻命一擊偏向虛空,織物擦着耳際掠過,在地面犁出深不見底的溝壑。
「羅生門」穩住身形,芥川龍之介迅速調整呼吸,視野僅恍惚片刻便恢複清明,他預備着下一次攻擊——
發絲掃過鼻梁,随後巨力将他直接擊飛出去,這力度讓胸口劇痛,芥川落到灌木叢之中,難以抑制地開始咳嗽。
中島敦怔愣望着輕松得仿佛隻是喝了杯水的女人。他從來沒見過有人能夠把步法用得快到近乎瞬移,而且她招式起承轉合間沒有絲毫空隙。
攻勢行雲流水,收招時未帶半分遲滞,利落得如同出鞘即歸匣的利刃。
芥川想起身。
可有人比他的動作更快。
沉悶地、靴底碾過石子的聲音咚咚響起,沈庭榆垂手,一把槍自衣袖之中滑出。
随後冰冷的金屬抵上了芥川的額頭。
所有人都被她的舉動驚駭到。
芥川怔怔望着,漆黑的槍口背後,露出沈庭榆含笑的面孔,那雙眸子恰似深潭結了千年寒冰,漠然的冷光毫無溫度地掃着他身上的弱點。
如此的……叫人……
陌生。
不,宛若深海之中的鲨魚聞嗅到腥氣,芥川龍之介露出嗜血笑容。
這雙不沾柔和的眼、這副鐵石般的心腸,才是您本該示人的模樣。在下追尋的'正确'之道,本就該如刀刃般鋒利純粹——您身上過往那些會軟化在下骨血的可笑事物,都該被投入熔爐煉作灰燼。
哪怕您方才剛對人虎展露。
但在下和人虎不同,在下從不會退縮懦弱,因此在下從需要那種無聊作嘔溫柔!真正的強者從不向命運搖尾乞憐,那些所謂的溫柔,不過是腐蝕意志的贅餘之物。
芥川龍之介的呼吸逐漸急促,壓滅心底那抹說不清的酸澀情緒,他快意地想:您對我理應殘暴、黑暗而果斷——這才配得上是強者之道。
首領處理下屬,不過再平常的事情。
如此近的距離,芥川龍之介無法躲開子彈。對于即将被這個人賦予死亡這件事,本以為會釋然展露寂寞笑顔的他,眼角餘光窺見白發少年憂慮自己安危的目光。
近乎瞬間一股無名火自心底竄起,芥川龍之介原本平穩的呼吸須臾錯亂,連胸膛都開始劇烈起伏。
區區人虎是在憐憫在下嗎!?
如·此·叫·人·火·大。
于此刻,芥川龍之介品味到心底的那抹不甘與怨恨:
沒有獲得太宰先生的認可,沒有敵過人虎,無法打敗面前這個人來證明她是錯誤的。
即将要作為弱者死去,銀……
注意到他的變化,白色死神眼睫微挑,墨色瞳孔微微轉向敦那一側,唇角挑起戲谑弧度,似乎開始考量些什麼。
那些怨怼的情緒在胸腔之中撕扯心髒,芥川龍之介覺得自己似乎找回了憎惡誰的能力,然而莫名的情愫叫他沒有反抗、進行殊死一搏。
芥川龍之介武斷判出自己的想法:或許是因為在下知曉這毫無意義吧。
對于面前這個給予自己生命延續能力的人,如今要把這項權利收回去這件事,芥川龍之介沒什麼想法:既然自己沒有戰勝她,無法殺死她來證明她的言論充滿謬誤,那麼自己已經無法再前進。
所以這都成為了無所謂的事情。
“沈……沈小姐!!”
回神的敦慌忙跑過來想要開口勸解,卻被沈庭榆所說的話釘在原地:“敦,再過來的話我就直接開槍了喔?”
人虎慣會多管閑事!這是在下與她之間的事情。
芥川輕呵一聲。
但是,沈小姐……?
這稱呼叫他蹙起眉。
疑惑剛從心底浮現就被沈庭榆打斷:“芥川,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想要太宰治的認可。”
為什麼?芥川龍之介對這問詢感到茫然。
沈庭榆垂眸望着眼神冰冷憤怒的少年,緩聲開口:“那個人從來都不會做多餘的事情喔。我換個問題吧,芥川君,除去獲得太宰的認可以外,你的人生目标還有什麼?”
在下的人生目标還有什麼?
似被戳到不能接觸的軟處,芥川龍之介避開回答,咬緊後牙:“呵,方才在下還以為您在除去體術以外會有所長進,未曾想四年未見,您依然如此優柔寡斷。”
銀眸緊緊咬住額頭的槍支,湮滅心底陌生的感觸,芥川狠聲:“在下輸了,那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浪費口舌做這無用的臨終關懷。”
帶着鐵鏽味的豪言撞在耳膜上,卻像春日柳絮般綿軟無力。沈庭榆垂眸看着芥川執拗的神色,忽然嗤笑出聲,尾音拖得散漫又戲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