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階玉草,寒殿栖鴉。
飒沓寒風裹挾雪粒,倏然飄落在檐上。
天下平定未久,九國五州化而為一,舉衆正傳頌着新王秦诏的登頂榮光。而秦宮暖帳之中,仆從數十,躬身跪伏,諸衆壓低聲息,正候着另一位帝王。
那是五年前曾問鼎春秋,如今仍被新王奉為右賓的燕王,燕珩。
片刻後,肅穆氛圍裡,秦诏便踏風踩雪而來。
簾幕兩道輕晃,隻見他掀開帝王金袍,單折膝跪在榻前,含笑的聲音顯得溫馴,“與父王問安,今宵夜寒,晨間又落了雪,可曾安歇得好?”
燕珩着白色襟衣,端坐榻前,隻斂眉瞧他。
秦诏屏退左右,讨好似的俯下身去,“這等仆子們手腳粗笨,便由兒臣伺候父王起居罷。”
輕擡那雙長腿,仔細替人穿好高台履。
不待再開口,燕珩便将那雙金靴,踩在他跪伏的大腿上,微不可察的灰塵恣意蹂躏着帝王袍衣……停留幾秒鐘後,靴尖逐漸挪開,自胸前一路上挑,直至抵住人的下巴,将人那張臉擡起來。
燕珩臨視睥睨,薄唇緩緩勾起來,“伺候的……不錯。”
秦诏驟然擡手,握住人的腳腕,擡眸,放肆輕笑。
視線相逢,為着神容驕矜,刹那間憶起陳年舊事,心下隻覺雪愈濃、風愈寒。
候在殿外的公孫淵,隔着簾幕重重,隻多瞧了一眼,便悄無聲息退下去了。
公孫淵乃燕王舊臣,後來倒戈投靠了秦王,因慣會審時度勢,如今已官居上卿。今日,他本欲奏明秦王,給老友求個情。見如今這情形,倒也不必了。
不過,雖說不必再求情,但探望一番,總該要有的。
下了牢獄,公孫淵任仆從替他抖落他肩上的雪花,隻瞥了一眼老友,便輕歎道,“相宜老兄啊,你并非不知王上性情,又何故惹怒他呢?”
牢裡那位貴胄華衣,攏袖輕哼了一聲,也不搭他茬。
“你猜我今日,去何處了?”
相宜回過頭來瞧他,隻看那官服打扮,便知是去哪兒了。
但他仍嘴硬道,“不猜。”
公孫淵“啧”了一聲,權當做勸慰,“我自是為了你的事兒,去給王上請安了!”
“哦?”
“如今王上仍自踐身軀,奉燕王為右賓,晨起躬行,為燕王穿靴制履,奉湯左右。老兄,你說你……何苦這等惹人嫌呢?”
“東宮空懸,而西堂鳳鳴……此泱泱中國,乃有災也!”
聞言,公孫淵隻呵呵一笑,“糊塗!你我隻管一代江山,何必杞人憂天。”
風雪自牢獄的窄窗撲進來,有凜冽寒氣,吹徹心間。
相宜幽怨歎息,眉叢裡那顆黑痣都微微顫抖,“唉,又下雪了,早知那年……”
為這窄窗映下的影綽一道,兩人别過臉來,對上視線。隔着牢中昏暗的天光與長久的歲月,又恍然想起那年的一場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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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曆,慶元三年。時冬,厲雪。
燕國立鼎,天下稱臣,值燕王即位三年大慶,傳诏各國,遣儲君來賀。
依照往年的舊傳統,燕王即位當年,所有稱臣之國,便要遣送儲君去作質子。但不知為何,這位新君燕珩,晚了三年,才布下這不鹹不淡的诏旨。
其餘七國五州,早在月前,便已定準了人選出發。隻有秦王,還守着那長公子昌,左右擺子似的狠不下心。
長公子昌及其母雲夫人,哭哭啼啼,扯着秦王的袖子歎道,“王上狠心,何苦撇下我們母子,既要我們生離,倒不如死别算了……”
秦王也不舍,但燕國點名要的,是儲君。
為難之際,秦相齊尤與人拿了個主意,“王上,臣有一計,可解您與公子的憂愁!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
“隻不過要傷了……三公子。”
“什麼三公子?不知哪裡的下賤主子,何故能與我兒相提并論!”雲夫人急道,“且說來聽聽!”
長公子昌痛哭,“相國救我。”
齊尤盯着他涕泗橫流的面容,沉默了一晌,才繼續說道,“那三公子長居宮苑,無有根基,王上隻需布個幌子,定他為儲君,遣他去燕國,隻耗個十年半載,哪裡還能回得來?到那時,您再布個诏旨,立長公子為儲君便是了——橫豎抓個頂上去,燕王哪裡知道真假?”
秦王沉聲,“正是這個道理!”
因而那日,秦宮長苑最寂寥處,忽迎來了一道诏旨。
為表示對這位“儲君”的重視和關切,齊尤親自前來遞旨,“三公子安好。今日臣得王上之命,特意來向您報喜的。”
宮殿銀磚生寒,檐角雙鈎挂住風雪淋漓。
少年十三,破舊衣衫洗的發白,單薄裹在身上。
他折膝一跪,端起雙手接旨。那雙瑞鳳眼低垂時帶起一抹笑來,因氣勢端正,隐約透出一股韌勁和倔強。“诏,接旨。謝過王上,謝過相國。”
齊尤盯着他細看了一晌,才道,“三公子不問問,何來的喜?”
秦诏擡眼,微微抿唇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