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銅鏡中映出女子美得令人恍惚的面容。
絞幹了烏油般柔軟的青絲,蘊因輕輕吐出一口氣,垂眸從瓷罐中取出黛色的膏子,對着鏡子細細地塗抹在臉上,不多時,方才那膚白若脂的容貌便如蒙塵的明珠般迅速黯淡下來。
進宮頭一年便吃了大虧,甚至險些因這副容貌喪命,這讓她不得不警醒……
是以,即便當時仍未恢複,她依舊拖着病體翻遍了能尋來的古籍,親手調配出了遮掩容貌的方子。
後來,所有人都能瞧見,用錯了香露的蘊因臉上密密麻麻的紅疹子不快不慢地消退了,但消退過後,原本皎潔如白玉般的臉頰卻如同留下了無數細小的暗色顆粒一般,容色一下子遜色了七分。
容貴妃後來還特意召見過她一次,端詳了她片刻,便歎一聲可惜了:“原是個細膩的标志人兒,倒能在殿裡伺候,如今這副樣子,卻實在粗笨了些。”
一宮之主的這番話一出口,便是給蘊因闆上釘釘般地蓋上了“不堪大用”的印記。
從那日起,她就從和聖上搭過話的紅人變成了鐘粹宮裡最不起眼的灑掃宮女之一。
不同于外頭人或同情或奚落的眼光,蘊因自己暗地裡狠狠地松了一口氣,知道這步棋自個兒是走對了。
其他人不知曉,她卻是最清楚……阖宮裡盛傳容貴妃善妒,手裡十幾條宮女的人命,并非謠言。
那位宮女被投入井中,正是她入鐘粹宮第一日便親眼瞧見的慘事。
險些被毀了容貌,便再也算不得大事。
那一日,才是她平生最大的夢魇。
自那一日起,她便将進宮的原因和目的忘得一幹二淨,滿心滿眼裡唯有一個想法: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擇手段。
……
待她出去,燕敏已在外面等着她了。見着她,後者立即神神秘秘地趿了鞋子挨過來,小聲道:“姐姐,懷述方才使人來說,事情辦成了。”
蘊因一聽,神色便明亮了幾分,笑道:“那可真是件喜事。”
龍椅上的是那位的親生兒子,縱然平日裡私德有虧耽于風月,但總還是孝順的,慈壽宮那位,是貨真價實的老佛爺。
想讨好這樣的人物并非易事,能利用口腹之欲争得些好處,真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她使了大力氣将懷述送到慈壽宮,自然不全是為了成全他的前途——若有一日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或許,他就會成為自己的保命符。
想到此處,她又啞然失笑。
不吉利的事情不便多想,若是三年後,她能借着懷述的勢頭順利出宮,那便謝天謝地了。
“鄭嬷嬷晚間可又來了?”她問起另一樁事。
燕敏搖了搖頭,語氣裡有些幸災樂禍:“沒呢,鄭嬷嬷那會兒走到一半就回去了,聽石榴說,環卿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準備找鄭嬷嬷求情,這一瞧,竟是沒機會說了。”
環卿是二等宮女,房裡頭另有一位宮女名叫石榴。
石榴梳得一手好頭,平日裡在主子跟前比環卿要得意得多,眼見這幾日環卿張狂起來,面上不講,心裡早憋了一肚子火氣。
今日見環卿挨了責罰,鄭嬷嬷也沒唱紅臉的意思,忖度着前者是徹底失勢了,奚落的話就傳得滿宮皆是了。
蘊因沒在意宮女間的勾心鬥角,一時倒想起白日裡撞見的那位貴人。
容貴妃專寵已久,可那位一回來,竟打得她自亂陣腳,連争風吃醋都顧不上,巴巴地往上獻美,饒是如此,仍舊沒讨到什麼便宜……她倒真有些好奇,那位太子殿下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難不成,還專程從外頭帶回了一位美人?
要是這樣,那可真是“孝順”。
她不乏戲谑地想:也不知皇後娘娘知曉後,有沒有大動肝火?聽聞素年帝後也曾恩愛過,隻是容貴妃進宮不久,兩人的情分就漸漸淡了……
她一邊胡亂地想着,一邊與燕敏閑話,一會兒的功夫,眼皮子便有些打架了,自是吹了燈睡下。
趙嬷嬷雖離宮了,可她卻仍受着她在時的好處——她不過是粗使宮女,按例隻能睡四人房。從前孝敬着趙嬷嬷,狐假虎威之下,倒是住的二人房,如今趙嬷嬷出宮了,鐘粹宮又沒有新進人,一時間倒還循着以往的慣例,也還算舒适。
宮裡的漩渦越來越令人心驚了,她隻盼着,莫要将她這種小人物攪合進去,枉然丢了性命。
但仿佛是老天偏偏不讓她如願似的,第二日一大早,她就被鄭嬷嬷叫到了偏殿中。
*
鄭嬷嬷立在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蘊因不動聲色地擰了擰眉,從心底裡反感又警惕這種目光——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目光帶着強烈的目的性與蔑視,仿佛她是砧闆上的魚肉,生殺予奪。
但鄭嬷嬷什麼也沒有說,良久,她才慢悠悠地開口。
“娘娘想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