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成！”

司儀這一聲宣告，仿佛是宿命輪回的回響，不知在謝聽雪耳邊響起過多少遍。而眼前這個長跪不起、将牌匾擁入懷中的男人，又曾在多少個寒夜孤燈下，對着這方冰冷的木牌，痛哭失聲，淚水浸濕了衣襟，也浸透了漫長的歲月。

在衆豹族子民眼中，他是偉岸如山的豹族妖王，是天資卓絕、妖力通玄的上古妖族領袖，是護佑族群、戰無不勝的守護者。然而，在這層層光環之下，他亦是一個深陷情網、痛不欲生的男子。

可或許，在他心愛之人眼中，他終究是個蠢笨至極的傻子。隻因自身妖力的一時失控，便讓她香消玉殒，魂斷于自己掌下；又因自己的一時疏忽，落入了玄武族落霞的陷阱，賠上了畢生苦修得來的無上妖力。如今，他幾乎已一無所有，隻剩這王座，這空名。

他拼命地掩蓋真相，如同一隻作繭自縛的蝶，主動放棄了曾經自由翺翔于天地間的權利，抹殺掉那個恣意随性、鮮衣怒馬的少年身影，将自己囚困在這冰冷的宮殿深處，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極力掩飾的一切，看似天衣無縫，實則早已是千瘡百孔，破綻百出。可他無路可退，縱使他的子民早已洞悉一切，他也絕不能将這污點宣之于口。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痛苦，都隻能獨自吞咽，在無人知曉的暗夜裡，無聲地泣血。

而此刻，這個掩面而泣、将牌匾緊擁懷中的他，才是最為真實的他。他用那看似堅不可摧的深情，來掩蓋多年苦痛積壓下，早已千瘡百孔、瀕臨崩潰的靈魂。

在這一刻，無論他平日裡如何偉岸，如何堅實，此刻都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渺小。與殿外那廣袤無垠的雪原相比，與這無邊無際的天地相比，他不過是一粒塵埃，一抹微不足道的影子。

他甚至能清晰地預感到，終有一日，他也會如這雪原上的枯葉，被掩埋在這厚重的冰雪之下，成為歲月史書上，一個平凡無奇、甚至無人問津的墨點。

可他不甘心！他苦苦守候了百年光陰，熬盡了心血，才盼來了今日這短暫的相聚與儀式。這一日，這一刻，絕不能以遺憾收場，絕不能！他緊了緊懷中的牌匾，仿佛要将其揉進自己的骨血裡，眼中雖含淚水，卻燃燒起一股決絕的火焰。

***

“哎呀，怕是出事了。”胡钰欣心頭猛地一沉，隻覺那撲面而來的冰雪寒氣中，竟暗藏着一股洶湧澎湃、幾乎凝成實質的妖力波動。

“他不是……不是早已失去一身修為麼？”許小裡此刻也已恢複巅峰，那敏銳的感知讓她清晰地捕捉到，謝聽雪周身妖力如決堤之水，奔騰不息。

“定是動了什麼旁門左道，或是上古禁術。”胡钰欣話音未落，高台邊緣處，忽地騰起一圈璀璨的金光，那光芒熾烈刺目，竟瞬間蓋過了滿堂銀燭的清輝，将高台上下映照得如同白晝。

而這道金光，對許小裡而言，卻是再熟悉不過——那正是般若金光咒！果然，她們之前的猜測，竟不幸言中。

好在，兩人早已在前來赴這場婚宴之前，便暗中做了萬全之策。

“你此刻妖力勝過本王，當先去破那陣法！本王速去将大殿内的豹族子民疏散開。”胡钰欣當機立斷，迅速分派了任務。

“甚好，你且小心。”許小裡應下，叮囑完畢，身形一晃，便疾沖上那光芒萬丈的高台。

此時，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大殿内的豹族子民們大多驚得呆立當場，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或是仍沉浸在婚禮的喜慶之中，或是被蒙蔽得太深，對于妖王謝聽雪這反常的舉動，一時竟難置信。

“還傻站着作甚！莫非想在此當那待宰的羔羊不成！”胡钰欣一邊厲聲喝道，聲音穿透嘈雜，震得人心惶惶，一邊運轉周身寒氣，化作無形的罡風，猛地将那些兀自發愣的圍觀者一一推開震退。

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量迎面一擊，那些豹族子民才如夢初醒，驚叫着四散奔逃。

刹那間，原本莊重肅穆的大殿之内，婚禮現場，便爆發出一片兵荒馬亂般的騷動。

隻可惜，殿内聚集的豹族子民實在太多，而本該維持秩序的豹族士兵，此刻卻大多退守在角落陰影裡，袖手旁觀，眼神冷漠，竟無一人上前。

“可惡！”胡钰欣見此情景，心頭頓時明了，冷哼一聲：“原來都是與他一丘之貉！”

沒了這些士兵的協助，胡钰欣隻能咬牙，獨自一人在這混亂的人群中穿行，硬生生将疏散的重任一肩扛起。

而許小裡甫一躍上高台，便立刻沿着那金光流轉之處，毫不留情地傾瀉出全部修為，狂暴的攻擊如暴雨般落在陣法關鍵節點，誓要将其徹底摧毀。

“妖王陛下。”謝聽雪突然閃現到了許小裡身後。

許小裡心頭一凜，隻覺一股陰冷的殺意陡然鎖定了自己，他甚至來不及回頭，身形已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在了高台中央。

“好快的身法！”許小裡驚愕之餘，隻覺五髒六腑都似被震碎，眼前金星亂冒。待他勉強穩住身形，定睛望去，隻見謝聽雪不知何時已擋在了自己面前，那鋒利如刃的爪子，還帶着方才擊中他時殘留的寒意。

“你這是何意！”許小裡強壓下胸口的氣血翻湧，厲聲質問，“殿下還有如許多的你的子民！你竟毫無顧忌地動用這于人族而言亦是禁忌的咒術，難道從未想過他們的死活嗎？他們敬你為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你便是如此回報他們的忠誠與敬畏的？”

“是嗎？他們敬本王為聖人，将本王牢牢釘死在這個位置上。”謝聽雪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苦澀與怨怼，“可本王，可本王又何嘗願意被如此禁锢，失去所有自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那些驚惶奔逃的身影，聲音陡然拔高，帶着無盡的悲涼與控訴：“就是因為這個所謂高處不勝寒的位置，讓本王親手……失去了此生唯一心愛的女子！”

“若非當年你妖力失控，暴起傷人，她又怎會香消玉殒！”許小裡怒指着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是，當年之事，本王罪該萬死。是本王，親手殺了她。”謝聽雪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緩緩睜開眼，眼神卻如萬年寒冰，“可妖王陛下，當真覺得，那便隻是本王一人的過錯嗎？”“

他忽然指向下方那些四散奔逃的豹族子民，聲音冰冷刺骨：“看那些人！遇到危難，隻會驚慌失措，四處奔逃，毫無半分抵抗的勇氣！他們，就沒有過錯嗎？”

“他們終究還是被本王保護得太好了，所以才會把本王的庇佑當作理所當然，甚至……連本王這非比尋常的犧牲，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君王應盡的職責……本王這妖王，當得……當真是無趣至極啊……”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深深的疲憊與悔恨。

金光仍在閃爍，映照着他略顯落寞的身影。他緩緩伸出手，解下了頭上的那頂象征無上權力的妖王之冠，任其滾落在地，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仿佛也敲碎了過往的榮光。隻餘下一聲悠長的歎息，帶着無盡的悔恨與無奈，消散在刺目的金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