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氣氛凝滞如沉重的鉛塊。衆臣圍繞着縣城知州王洪等官員的貪腐大案,激辯正酣。
彼時,站在隊列前排的李缜上前一步,拱手道:“臣等深知此案事關重大,牽一發而動全身,皇上萬萬不可草率。其中不乏簪纓世族,更有宗室勳貴。若不分青紅皂白,一概施以重典,恐朝堂劇震,傷及國之筋骨,動搖社稷根本!”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中某些神色不安的官員:“微臣鬥膽揣測,觀那奏報,或許存有誇大不實之處,亦或有畏罪小吏為求開脫而攀誣無辜之嫌。懇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對此案細緻複審,務求證據确鑿。更重要的是,務必區分首惡與脅從,量刑當有輕重!”
“尤其涉及宗親國戚者,此乃天家顔面所在,更宜議親議貴,于律法之外,酌情予以從寬處置。”
李缜話音剛落,人群中閃出一人,正是劉影。他位列九卿,素來以耿直敢言著稱,此刻聽聞李缜的“議親議貴”之說,頗為不服。
劉影身形魁梧,聲如洪鐘,往前踏出一步,氣勢逼人:“李大人此言,實在荒謬絕倫!“議親議貴”,這等陳腐舊律,豈能成為包庇貪贓枉法之徒的護身符?皇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若僅因顧忌其宗親勳貴的身份,便可網開一面,國法威嚴何在?朝廷信譽何在?長此以往,民心向背何存!”
他目光銳利,直視孟津,毫不留情地指責:“臣觀李大人之論,畏首畏尾,意圖大事化小,粉飾太平!皇上乃聖明君主,豈能容這等魑魅魍魉橫行朝野,蠹蝕國本?”
劉影慷慨陳詞,殿内一時鴉雀無聲,氣氛愈發劍拔弩張。
此刻,孟津步出隊列,他身形清瘦,脊背挺直,嗓音透着曆經風霜的沉穩,朝郁明帝躬身啟禀,不疾不徐地道:“兩位大臣所言,皆有其道理。國法乃立國之基石,自不可輕易廢弛,劉大人憂心國法淪喪,拳拳之心日月可鑒。然李大人顧全大局,慮及牽連甚廣,處置不慎可能引發動蕩,亦不可不予考量。”
他微微側頭,看向禦座上的皇帝,嗓音平緩有力:“此案确實牽涉甚廣,正如李大人所言,恐拔出蘿蔔帶出泥,波及無辜。若處置過急過苛,緻使百官人人自危,朝中風聲鶴唳,又有誰肯真正放下心來為皇上分憂理政?”
孟津說到此處,話鋒一轉,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臣以為,當務之急是令主犯王洪等人速速歸案,嚴密封鎖消息,以免更多證據被銷毀或涉案之人逃脫。同時,責成專人秘密深入調查,收集更多确鑿實據,力求查清所有牽連。至于涉及宗親勳貴者,考慮到其身份特殊,可否先行革去爵位官職,責令其閉門思過,圈禁反省,并抄沒部分家産?”
他擡眸看向郁明帝,堅定道:“如此,既能體現朝廷徹查到底的決心,給天下一個交代,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全天家體面,避免朝局過度震蕩。”
郁明帝一直靜靜聽着,深邃的目光在殿中三人身上流轉。待孟津說完,他微微颔首,決斷道:“愛卿所言及是,此案确實複雜棘手,既要嚴懲貪腐,又要顧全大局。”
他看向李缜:“王洪一案就請李大人務必給朕一個滿意的結果。”
“臣遵旨!”李缜躬身領命,唇邊泛起一抹微不可見的笑意。
下朝後,冗長的隊伍魚貫而出,朝臣們三三兩兩地低語着。李缜放緩腳步,待孟津行至近旁時,溫聲喚住他。
“孟閣老留步,可否借一步說話?”
孟津腳步微頓,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還是停了下來。他随李缜走到一處僻靜的拐角,此處花木扶疏,隔絕了大部分喧嚣。
“不知李大人找下官所為何事?”孟津姿态端方,語氣客氣疏離。
李缜立定,并未立即開口。他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處天邊的浮雲,仿佛在斟酌詞句。
春日清朗,夾雜着土壤和新芽的味道。半晌,他收回視線,轉向孟津。
“孟閣老今日在朝堂上,一番話可謂字字珠玑,慮事周全。”李缜并未直接切入正題,而是先恭維了一句,以表欣賞之意,“劉影太過激昂,這些年在朝中作威作福,樹敵衆多。”
孟津靜默聽着,不置可否。他知道李缜不會無緣無故找他,定是有更深層的意圖。
李缜笑了笑,帶着一絲深意:“閣老可知,這朝堂就像一艘在巨浪中前行的船?看似平穩,實則暗流湧動,随時可能傾覆。王洪一案,隻是一個開端,背後牽扯的力量盤根錯節,遠比我們看到的要複雜得多。”
他看向孟津,眼神變得有些銳利:“劉影今日之言,傷人傷己。閣老今日提出“議親議貴”,看似妥協,實則是為了穩住局面,争取喘息之機。隻是,這其中的分寸極難拿捏,稍有不慎,便可引火燒身。”
李缜緩緩踱了兩步,又停下,壓低了嗓音:“眼下,此案交由我來主理。閣老以為,我能獨自将這艘船穩穩地開到對岸嗎?沒有可靠的同舟之人,我怕是也難以應對。”
他旁敲側擊,說得極其謙卑,孟津怎會不領情,從方才李缜的話中已聽出了言外之意。
恰好,他需要一個盟友,共同對付劉影。
與李缜同在一條船上,無疑能在這複雜多變的局勢中,為他,乃至整個孟家,找到更穩固的立足點。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從李缜平靜的面龐上掠過,擡眸望向蒼穹。金烏正艱難地穿透薄霧,灑下并不耀眼的光芒。
他終是點了點頭,聲線堅定:“李大人若有需要下官之處,下官必當盡力。風浪之中,同舟共濟。”
“好。”李缜的笑容擴大了一些,帶着如釋重負的輕松,期待道,“有閣老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往後之事,還需我們多多商議。”
*
國公府。
屋子裡燃着淡淡的龍涎香。
李青躬身立于一側,将今兒打聽而來,早朝時孟津和劉影因王洪案的争執原原本本禀告給謝寒淵。
謝寒淵坐在寬大的梨花木椅上,手肘搭在扶手上,指尖輕扣着椅面。他面容清冷,靜靜聽着,不時颔首,神色波瀾不驚。
“好戲開始。”謝寒淵的尾音帶着一絲玩味。
男人擡起眼簾,目光幽深如古井:“準備筆墨。”
李青一愣,片刻後便已備好。
謝寒淵換了個姿勢,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下颌,眸子裡閃爍着莫測的暗芒。
他還要朝中之人不着痕迹地捧高劉影。
謝寒淵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等劉影更加飄忽、嚣張跋扈時,如此,他才會摔得更慘,也更無翻身之機。
他阖上眼眸,似乎已經預見到了那樣的場面。劉影被推得更高,因某種原故轟然倒塌,身敗名裂。
而謝寒淵,隻需要靜靜地觀賞。
他嗓音一沉,帶着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等着那匹惡狼一無所有,徹底跌進泥淖。”
翌日清晨,孟顔趴在窗台上,纖細的手指一顆顆地撚起青瓷盤裡的紅豆子,輕聲低喃:“是他,不是他。是他,不是他……”
流夏端着一疊新出爐的杏花酥走了進來。金黃色的點心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上面綴着幾片粉色的杏花瓣。
“姑娘,嘗嘗這點心吧,是你愛吃的。”流夏将盤子放在桌上,走到孟顔身邊,看着她數紅豆的癡态,撓了撓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