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替蕭歡包紮好傷口,兩家人這才心神稍安,重新坐回桌前,繼續吃了起來,隻是其他賓客早已離場。
孟津啜了一口熱湯,緩聲道:“聽朝中大臣們說,老夫請病假那日,聖上親自為李缜的外甥封官,之後他表現出色,竟又擢升至三品。老夫至今未曾見過此人,聽聞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莫非真有這般好?”
蕭力點了點頭,放下筷子,捋着胡須道:“确有其事。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謝國公的次子,謝寒淵。頗有他爹當年的風采威望。”
“對對,老夫差點忘了,此人正是謝寒淵。”孟津眉頭一皺,“早就聽聞皇後一族中他最不安分,是個狼子野心的家夥,同他父親一樣生性殘暴又古怪。”
蕭力捋須道:“那日老夫在金銮殿上望了他一眼,倒是氣質冷峻,眉宇間透着沉凝之氣,淵渟嶽峙,就是個英勇的少年郎。”
“真有這般好?”孟津有些不信。
“哈哈,孟閣老日後總會見着的,屆時你便心中有數。”
夜漸深,天色沉沉如墨。
謝寒淵沒能逮到那黑衣人,回屋時卻聽孟顔叫了聲他的大名。
夜色如墨,将整座庭院都浸染其中。
孟顔靜靜地看着謝寒淵,他依舊是那副冷峻的面容,天生便帶着一股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
下一瞬,異變陡生。
隻見謝寒淵原本挺直的脊背猛地一僵,他擡起手,指節分明的手掌死死地按住腦袋,額角的青筋一根根暴起,猙獰可怖,如同蠕動的蚯蚓。一聲壓抑的、仿佛從喉骨深處擠出的悶哼打破滿院的寂靜。
少年瞳孔渙散如破碎的琉璃,太陽血突突跳動,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滾落,滑過他淩厲的下颌線,滴落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水漬。
他蹒跚地走進屋中,椅子被他帶得向後一滑,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就像卷入漩渦的孤舟,腳步踉跄,仿佛耗盡周身力氣。
孟顔緊張得四肢好似不屬于自己,艱難地從喉間發出聲音:“你……你沒事吧?”
“砰——”。
謝寒淵直挺挺地撲倒在地,腦袋劇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來。他身子蜷縮,雙手抱着頭,在地上不停地翻滾、掙紮,喉嚨裡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孟顔心裡的慌亂如野草般瘋長,瞬間攫住她的四肢百骸。她快步沖過去,卻又不敢輕易靠近。
“謝寒淵你怎麼了?别吓我!”她嗓音也跟着顫了顫。
半響,少年終是停下了扭動,他安靜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唯有微微起伏的後背昭示着他還活着。
孟顔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他身邊,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脊背,卻又在半空中頓住。
就在這時,少年緩緩揚起頭。
燭光下,耳畔兩旁的發絲,淩亂地黏在汗濕的臉頰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裡,沒有了平日的鋒利、陰鸷、深沉。
他看向孟顔,清澈的眸子沒有一絲雜念,宛如一汪清泉。
少年歪了歪頭,輕聲問道:“你是?”
嗯?謝寒淵是何意?
孟顔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嗓音艱澀地問:“你方才怎麼了?”
隻聽少年聲音變了個調,擠弄着眉眼道:“仙女姐姐,你是誰呀?”
“……”孟顔徹底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熟悉的皮囊下卻是陌生的靈魂。
謝寒淵不僅失憶了,還……還降了智!如同三歲孩童一樣。
上一刻他還好端端地,怎麼會突然之間變成這副樣子?她實在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雖然他是心狠了些,但罪不至此。
電光石火間,她猛地想起,方才他說院中有黑衣人窺伺。究竟是何人?用這般陰毒的手段,摧毀他的神智!
孟顔隻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一下癱坐在地,呆呆地望着他出神,隻覺要變天了。
少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對屋裡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時而摸摸桌腿,時而戳戳地上的磚縫,口中還發出“呀”“哦”的驚歎聲。
孟顔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反複幾次,才勉強讓自己紛亂如麻的心緒沉靜下來。事已至此,驚慌無用,她必須面對現實。
她換上一副柔和的表情,輕聲道:“你叫我姐姐就好,這兒是你住的屋子。”
謝寒淵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像是黑夜裡被點燃的星辰,興奮地在地上打了個滾,揚起一片微塵。
“哇!原來小仙女真的是我姐姐!”
他手腳并用地爬到孟顔身邊,仰起那張俊美卻又稚氣十足的臉,撅起唇瓣,扯了扯她的衣袖,以一種軟糯得能掐出水來的聲音撒嬌道:“姐姐,我害怕,你要陪我睡。”
他尾音打着顫:“姐姐身上有娘親的味道。”
孟顔的身體瞬間僵硬,恍惚一陣,隻覺耳根有些發燙,赧然道:“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不可再與女子同榻而睡。”
聞言,謝寒淵不服氣地鼓起腮幫子:“就要!你是我的姐姐!”他固執地重複着,手攥緊衣袖,力道也加重了幾分,生怕她會消失不見。
孟顔看着他那雙清澈又執拗的眼,心中一陣無力。同一個三歲心智的人講道理,無異于對牛彈琴。
她歎了口氣,隻好順着他道:“好好好,聽你的!都聽你的!”
他這才心滿意足地松開手,突然想到了什麼,偏頭問:“姐姐,我的名字是什麼呀?”
孟顔想了想,如今他神智不清,還不是他暴露身份的時候,柔聲道:“你叫小九呀。”
“小九?”謝寒淵重複了一聲,歪着頭,似乎在品味這個名字。随即,他笑得眉眼彎彎,湊得更近了些,鼻尖幾乎要碰到孟顔的臉頰,“那姐姐喚我九兒,好不好?”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肌膚上,孟顔心中一顫,下意識地想後退,卻被他期待的眼神牢牢鎖定。
這……
眼下隻能如此,隻好由着他,從牙縫裡擠出幾字:“……好,九兒,九兒!”
安撫好了他,孟顔覺得身心俱疲,她剛準備起身離開,腰間卻猛地一緊。
謝寒淵不知何時竟撲了過來,雙臂緊緊攬住她的細腰,那力道大得驚人。
少年的下颌貼在她的頭頂,嗓音帶着濃濃的鼻音,哽咽道:“姐姐騙人!方才說好了要陪九兒的!”
他一邊嚷着,一邊死死摁住她的腰,雙臂猶如鐵箍,仿佛要将她攔腰截斷。
“謝寒……”她連忙改口,“九兒!聽話!你若不聽話,就把你丢到外面喂豺狼!”她試圖掰開腰間那鐵鉗般的手臂。
少年似被吓住了,攬着她的手臂微微一松。孟顔以為起了作用,剛松口氣,卻聽身後的人“哇”地一聲嚎哭起來。
“娘親不要我了!娘親不要九兒了!”
聞言,孟顔瞳孔驟縮,他又在亂喊什麼?!轉身一把捂住他的嘴。天知道“娘親”這兩個字從謝寒淵口中喊出來,是何等的驚悚。
“我不走,我不走!”她急急地安撫道,感覺自己的耐心和理智已在崩潰的邊緣。
“隻是……隻是你不可喚我為“娘親”,隻可以叫“姐姐”,或是“阿姊”。”
少年被她捂着嘴,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着,長長的睫羽上還挂着晶瑩的淚珠,看上去委屈極了。
他嗚咽着,直到孟顔緩緩松開手,又嘟囔道:“我不!人前叫你“姐姐”,人後叫你“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