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紅瓦牆一旁的新枝柳葉被四四方方地框在一起,擡頭往上瞧,藍天被暈了層淡金的邊,閃着細碎惹眼的光,那光穿過霍邈的手指縫隙,瀉進她眼裡,驅走她看着就難熬的病容,讓發着青白死灰的疲态短暫藏進了皮肉裡,而不是化成陰郁濃重的黑眼圈釘在她眼下。
她抱臂往那一倚,靴尖随意點在一旁,眉微微擰着,嘴角随着面部神情越抿越厲害,到最後都成了一條平直的線。
乍一看是安靜的,可若是仔仔細細瞅瞅她眼珠裡跳動的神采,就會發現根本沒這回事。
她還是該什麼樣就什麼樣,隻不過被緊緊收起來了,打這一刻起荊朔才清楚地明白這人不是不會收放自如,而是不屑于僞裝。
不知道為什麼,看着對方寂寥堅韌的背影,荊朔煩她的心思跑掉了許多。
這個想法剛一升起,她便如夢初醒般拍了拍自己的臉。太荒唐了,明明不久前才鬧上一架,怎麼轉眼間便又開始欣賞對方了。
荊朔自然是死也不肯承認這是霍邈身上獨一份的吸引力,隻得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是腦袋跟人打架打瘋了。
托着修仙界四宮長老精心挑選的“賠罪大禮包”的人員把琉璃小金車推到固定宮門了就不能再往裡進了,按照規矩,接他的人會定時定點地等在那,人來了就立馬給宮裡那幾位送過去,可當天偏偏替他班的人吃壞東西拉肚子去了,于是便晚上了一些,讓霍邈給截住了。
荊朔見她正經不了一會兒,瞧樣子又要搞上些什麼動作,剛想過去先人一步指責她一番,就見那管着琉璃小金車的工人主動找她搭了話。
她說不上自己什麼心情,也想不明白這裡那麼多人幹什麼偏偏選了她這麼個不靠譜的,挂在樹上準備看好戲。
她遠遠看去,未能看明霍邈的一些細節,自然會主動為她先安上一副不甚正經的表情,可事實是工人看了一圈,覺得就霍邈能扛事,看着賊靠譜,于是想都沒想就找她搭話,拜托她把東西送到宮裡頭了。
霍邈當人願意,她手握成拳負于身後,低着嗓子溫言細語一通安慰,話說的那叫一個漂亮,工人和她接觸一番覺得自己想的不錯。這一看就是哪個大家人戶出來的孩子,站的多筆直,就是估計腸胃不好,吃的不多,不然神色怎麼那麼病恹。
兩人對接完了,霍邈又和人客套閑聊了幾句,才把人給送走了。
她無聲靠回了牆邊,漫無目的地盯着一個虛無的點看了許久,才收回視線,轉向手裡的琉璃小金車,裡面華貴難得的寶物被繡着金黃鳳鳥的大紅綢緞緊緊裹了一圈,看着奢侈富貴,與這巍峨的宮殿還挺相配。
“到底是年輕了,就算這代老皇帝和他的皇孫們有多讓人頭疼,也和我這個早已歸回修仙界的外來人士無關。與一些個傲骨铮铮清正廉明的官們談過天下,還真以為自己就是人家的盟友了,霍邈啊霍邈,你竟然還和那曾經有過恩怨的皇子怄氣吵架,你怕不是瘋了。可真是蠢他爹給他孩子開門,蠢到家了。”霍邈罵自己罵的特帶勁兒,一罵就停不下來,聽的不遠處挂在樹上的荊朔差點摔下來。
荊朔大抵是第一次見有人為了罵自己如此絞盡腦汁,看的呆若木雞,便暴露了行蹤,被霍邈抓到了。
霍邈頭一偏,眉一挑,腳一擡,荊朔瞬間如臨大敵,覺得此人要損自己,可大概是因為她這會兒沒那個興緻,于是嘴巴老實了太多,沖着自己邪惡地笑了笑,就走了。
她極不情願地推着琉璃小金車,晃晃悠悠原路返回自己休息的地兒,給人一撂,也不留個信,就要跑。
明知道修仙界和人界互不能插手對方的事,沒必要關心生活在水深火熱的百姓們,但被眼睛看到了卻總也忍不住要為其關懷。可什麼民不聊生的人間景,什麼再造孽遲早緻天下生靈塗炭的王國,從一開始就和她整個人之間重重落下了一筆深刻至見過血的鴻溝,通通與她無關。
人一生點什麼病,看什麼都覺得悲情,瞅别人第一點發現的都先是孬處,完了還将外物與自己的處境結合一下,越想越是沉迷,仿佛歪進了海裡,冒着泡咕噜咕噜地就那麼昏沉地睡去了。
還做不到完美将自己的情緒隐藏起來的小霍邈樂着呵着擺正了一下快要倒地的大行李,逆着光站在原處清理身上的灰,随着這個動作,曾一腔熱血,短暫化為人間客,飽含着要将凋敝民生歸為一片海晏河清的豪情壯志徹底掩埋在了塵灰裡。
荊朔就站在離她不遠處,望着她被月色裹挾一身的寂冷和穩重,莫名被感染了一些很古怪的悲傷,她好像能明白為何霍邈說話不好聽也人緣不錯,誰都會想着湊上去挨着她說兩句話了。
當然現在就不是那麼回事了,現在她時而完美地像個假人,雖沒落下損人的本事,但到底頻率少了,頻率少了整個人就少了些樂趣,放在哪裡都隻會是長輩們愛的好榜樣,至于人緣,就有點苦不堪言了,随着她年齡的增長,病症也跟着洶湧擴大,很多人偷偷視她為不詳,更有謠言傳凡是靠近她者無一例外會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再加上她本人一出寒極宮就尤其孤僻的性子,就更結交不到旁的朋友了。
寒極宮的人仿佛已經成為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這對活不長且與痛苦為伴的霍邈來說已經足夠了。
兩人短暫和平相處了幾天,氛圍其樂融融,荊朔甚是滿意。這才是她對霍邈的想象。
可意外總是多的,霍邈這種氣人玩意兒的奇性子怎麼願意一直安分?
倆人之間少許少年人同窗相識的溫情在最後一天因為一件你就算當街表演脫衣舞都無暇顧及的大事徹底粉碎。
聽到這,祢春其實能明白小時候的霍邈為何要粉碎與荊朔來之不易的溫情,第一個原因恐怕真的和她愛惹人惱怒的性子有關,第二件便是……
祢春将視線轉向霍邈。
是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索性便一個像樣的摯友都不留。
霍邈正在看遠處那倆小神獸,并已經思考好了如何讓神獸放她們過去的辦法。
注意到祢春正在直白且不加任何情緒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她瞥過去一眼,又收回,心情頗好地道:“我小時候有意思嗎?”知道祢春那個眼神或許看的不是眼下的這個自己,而是透過這副皮囊在與少時的她遙遙相望,霍邈便直接先人一步讓人對自己做點評價了。
祢春扶着下巴,道:“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