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一年将盡,心有所感,把說過的又倒了出來,說的有些多了。華谏搖頭失笑,倒了杯茶潤喉,望着窗外的夜雪出神。
至于他自己,總是習慣性來這坐一坐。
起初淩栾擔心他借機報私仇,要求結伴探望,後來發現他無意于此,久而久之,便默許了他獨自前來這一行為。
其實他獨自前來,哪怕以明面上的兄妹看待,也是不合禮數的,更何況并非如此。
但有時煩悶,無人可訴,也無處可去,隻好回到這裡,點一支安神香,說一些開心的,再說一些不開心的,然後從悠遠的甯靜獲得些許慰籍。
大概是因為同病相憐。華谏想,在替雲歡讀第一封信給她聽的時候,無論是開頭闆正的“華烨”,還是結尾親昵的“小烨”,都讓他清楚地意識到一點——隻有自己知道她的秘密,正如隻有她知道自己的秘密。
“噼啪。”火星閃爍幾下,熄滅了。
香燃盡了,也該走了。不過臨走之前,華谏還記得收拾好案幾,再開窗通一會兒風。
記憶裡,她并不熏香,身上的氣味總是清淡的,很容易被掩蓋,被太陽曬過就會是太陽的味道,泡在水裡就會是水的味道,大約也不會喜歡安神香。
門外夜色深深,堂内燈火通明。
“……這一年,辛苦大家了。”華谏緻辭結束,先飲三杯,亮了杯底,年宴才真正開始。
摸出淩栾提前給的解酒丸,藏在手心吃下去,華谏在心中歎氣,拎着酒壇上前,替各門各派的長老傳杯換盞。
沒辦法,華宗雖大,可獨木難支,要依仗人的地方還有很多,盡管淩栾和席子瑞分擔了不少,但有些事,隻能由他來做。
“華公子真是年少有為。”有人誇贊道。
“哪裡哪裡。”他飲了太多,酒力翻湧,頭腦發暈,看不清對面人的臉,下意識又敬上一杯,含笑道,“還請多多指教。”
強撐着聊過幾句,腳下一個踉跄,被人及時扶住。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那人低聲說。
他一個激靈,下意識攥住了護在腰間的手,聽得一聲悶哼,才發現那是席子瑞。
“出去透透氣。”席子瑞拍了拍他的肩,“剩下的交給我。”不等華谏開口,他随手從身旁長桌摸過一個幹淨的酒杯,笑着迎了上去。
現在倒是有點單挑骸骨的風範了。華谏想,順勢傾了酒盞,以換衣為名告退。
弦歌聲,叫好聲……聲聲入耳,沸反盈天。
他走進林間小道,将這些統統抛在身後。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華谏問自己,緩緩呵出一口熱氣,注視白霧逐漸散去,那時年輕氣盛,總想要證明自己被偏愛、被認可,于是卯足了勁要和人分個高低。
現在卻覺得那些都無關緊要。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但能說上話的人越來越少,以前嬉笑打鬧的師兄弟見了他,不再是親密的拍肩或打趣的玩笑,而是恭敬的一聲“代行長老”,有時令華谏自己也感到陌生。
時日逝如流水,早晚并無差别,每一天都像是同一天,将一直持續到終點。
因為除此之外,他别無選擇。
忽有夜風吹過,華谏清醒些許,擡頭望天,此時此刻,弦月高挂,晚星稀疏,草叢裡時不時響起幾聲蟲鳴,除此之外,萬籁俱寂。
他忽然很想她。
不過就算聞不出來,也自知身上酒氣很重,于是華谏腳下打了個轉,回到新建的居所。徹底洗漱後,他換下髒衣,躺在軟榻上,卻輾轉反側。
她怎麼能一個人住那麼久?華谏想。他分明隻在這房中待了片刻,就無法忍受。
再度踏上台階,他心中蓦然騰起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一步、兩步……這種感覺越來越長。
腳步越來越快。
最終,他推開門,越過那道屏風,像是跨越某種禁忌的疆界,站在榻前,撩開了绡帳。
她仍然在昏睡,從前是,現在也是,未來或許依舊如此。
而他并無绮念,隻是想碰一碰她,确保她還活着,确保那些經曆并不是一場夢境。
但在真切地觸及之前,溫熱的吐息撲上指腹,仿佛被燙到般收回了手。
大概是喝醉了。華谏心想,卻又不願離開,于是靠在榻邊,聽呼吸聲斷斷續續,一如回憶。
隻是這樣?心裡似乎有個小人固執地發問。
華谏不知如何回答,幹脆自暴自棄,席地躺下,假裝回到居所的軟榻,不過有些冷硬罷了。
思緒浸泡在黑夜裡,沉沉浮浮。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吱呀——”
大約是老天可憐他,令風支起木窗,命月光灑落,輕柔如紗,遮掩這屏風後的另一片天地,一片隐秘的、不為人知的天地。
于是華谏鼓足勇氣,伸出指尖,輕輕碰了碰她被風吹起、垂落在榻外的一縷發梢。
“阿也。”他在心底輕聲說,“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