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有所不知。這兒原來富庶,後來遭了地災,死了不少人,能搬的都搬了,剩下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勉強種點莊稼,混飯吃。”
老叟佝偻着腰,提起剛燒開的水壺,滿臉歉意,“家裡東西少,二位多擔待。”
“我來我來。”華谏搶過水壺,猶豫一瞬,還是給她倒滿一杯,幾粒灰悠悠浮上水面。他移開視線,傳音道:“忍一忍。”
這有什麼忍不忍的?有吃的有喝的就不錯了。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吹開氤氲的熱氣,抿一小口水,繼續啃饅頭。
老叟欣慰一笑,“兩位不嫌棄就好。”
“您方才提到維持生計,離這不遠處有個校場。我們才從那來。”華谏放下水壺,“平日打理校場,除除草,清理一下亂石什麼的也能掙點錢。矯野坊是個大産業,不會賴賬的。”
“唉。遭了地災後,村裡的人都往外搬,哪還有人敢來?”老叟長歎一聲,“這沒人來呐,校場就也荒了。就……偶爾有雲宮的人會過來看看。”
“雲宮?”華谏來了興緻,“您認識雲宮的人?”
“都是好孩子。每回農忙都會過來,幫着修理水渠,驅走蠻獸什麼的。”提起雲宮,老叟舒展眉眼,又問,“二位可是要去雲宮?不湊巧,現在不讓進了。”
“不讓進了?”華谏正了正神色,“為何?”
“大概是上個月吧。村裡有個阿婆去那看女兒,但不管怎麼說情都不讓人進,也不讓人出,隻能托守門弟子把特産捎進去。”老叟遲疑道,“可能……是在處理什麼事情?具體的我們也不清楚。”
身為五州第一宗門,雲宮每日的訪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偏偏在此時戒嚴……等等,上個月?
那不正是隕星墜入浮梁之時?
她與華谏交換一個眼神,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吃完最後一個饅頭,她慢悠悠起身,放下兩枚金葉子,笑吟吟道:“多謝招待。您說的對,我們正打算去拜訪雲宮,您知道往哪兒走麼?”
“感謝二位不遠千裡前來拜訪,但我派最近事務繁雜,不便招待來客。”
身着黑色勁裝的女子背倚山門,環抱雙臂,不卑不亢道。說話間風揚起束發的紅繩,三寸長的流蘇紛亂飛舞,奪人眼目。
“雲弈師姐,許久不見。貴派事務繁雜,可有我們能幫上忙的地方?”華谏試探道。
“份内之事,不足挂齒。”雲弈微微一笑,“弄月公子有心了。”
原來二人認識?她遞給華谏一個眼色,開門見山道:“實不相瞞,我們來此是有要事相商。”
“所謂何事?”
“芥子境。”
此話一出,雲弈神色驟冷。
果然,戒嚴與芥子境有關。她接着道:“我們欲前往芥子境接受試煉。途經貴派,聽聞雲宮素為五州第一宗門,卷帙浩繁如海,弟子樂善好施,故前來拜訪,不知這芥子境,是否了解一二?”
“你們要去芥子境接受試煉?那為何不問你們宗門中人?”雲弈不答反問。
“實不相瞞。”華谏苦笑,“長老了解不多。”
商讨行程時,華重樓甚至沒有開口,雷磐忙于宗内事務,其餘長老對芥子境一知半解,唯有季無風悉心規劃路線,但對于異變的陣靈,諱莫如深,隻告誡芥子境内變化萬千,須小心為上。
說了等于沒說。
“了解不多也敢叫你們去送死?”雲弈語氣淡淡,“既是送死,又何必來此?”
“華宗既已出手,斷然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她直視雲弈,“倘使五州真的有難,貴派又豈能獨善其身?”
“不錯。”雲弈站直身體,面露贊許,“姑娘幹脆,我雲弈欣賞,請入山詳叙。”又轉向華谏,“雲宮一向隻收女子。若公子進山……恐多有不便。”
“讓舍妹一人去便是。”華谏立即道,又傳音道,“放心,雲宮雖然厲害,但華宗也不弱,況且你的身份擺在這。看在華重樓的面上,量她們也不敢對你怎麼樣。”
她訝然,倒不是因為華宗能與雲宮相比,而是那句“華重樓”。
要知道這三年裡,但凡得了寶貝,華谏必定第一個拿給華重樓鑒賞,學了新招式,也最先向他展示。
據傳清晨天沒亮時,華谏會早起上山向華重樓請安,而她晚修結束後,常撞見二人在藏經閣旁那棵百年紅杉下讨論功法。
随着年齡漸長,華谏對華重樓的稱呼也從一開始親昵的“阿父”變成端正的“師父”,再到敬重的“宗主”……
方才竟然直呼其名,真是稀奇。
舍妹?雲弈一愣,迅速理清眼前人的身份,側身讓路,颔首道:“華姑娘,請随我來。”
“多有叨擾。”她不再客氣,提步跟上雲弈。
“這幾日山上的陣法正在修繕,隻能徒步上下,腳程可不短。”雲弈笑道,“姑娘遠道而來,待會上了山,一定好生招待。”
“多謝雲弈師姐。”她一路眺望。
雲宮正如其名,地處山巅雲霧缭繞之處,青石壘成階梯,蜿蜒伸進遠方,化作一抹淡色。
偶有弟子結伴經過,朝二人熱切地打招呼,她與雲弈一一回應,走遠了,風送來她們銀鈴般的笑聲,一派祥和。
“華姑娘,方才多有唐突。”雲弈拱手,“實在是芥子境牽涉過多,難免風聲鶴唳。”
沒想到對她倒是比對華谏客氣。她道:“這是自然。宗……爹爹明令禁止外傳此事,以免引起恐慌。”
“确實如此。”雲弈仔細打量她一番,又道,“華姑娘願舍身取義,令人欽佩,但在下奉勸一句,芥子境,最好别去。”
這是看出她實力不濟了。她道:“多謝雲弈師姐好意,但父命難違。”
“華宗主真是深明大義。”雲弈意味不明地笑笑,話鋒一轉,“你們打算如何去浮梁?”
她如實道:“爹爹雇了兩隻翟……”
“大師姐!”清脆的叮當一聲。
她眨巴下眼,同雲弈一道回頭。
少女快步跑來,五彩斑斓衣迎風飛揚,額發叫風吹亂,翹起直愣愣的幾绺。
“大師姐!”少女一腳刹住,停在雲弈身前,氣喘籲籲,連連道,“對不起!大師姐,我又睡過頭了。”
“我早猜到你起不來去巡山。”雲弈無奈道,“方才我已巡過了,并無異常。”
“多謝大師姐——”少女笑嘻嘻地挽上雲弈臂彎,“大師姐最好了!我以後一定……”
“沒個正形,快速來見客。”雲弈輕斥,“這位是來自華宗的貴客,華姑娘。”
少女立刻站直,款款施禮,又抿唇一笑,露出頰邊一對小小梨渦,“華姑娘好,初次見面,在下雲歡,白雲的雲,歡喜的歡。”
雲歡。
她默念一遍,随後聽見識海裡的笑聲。
“雲歡。”無名道,“真是個好名字。”
對上雲歡疑惑的眼神,她緩緩回禮,“華烨,火華烨。”
“好久未見着新面孔了,華姑娘是來這兒玩麼?”雲歡躍躍欲試,“要是有什麼需要,盡管跟我提……”
“好了好了,一天到晚淨想着玩!”雲弈作勢拍了下雲歡的頭,“我現在帶華姑娘去見閣……長老,你快去守着山門,要是出了差錯,就拿你是問!”
“好吧。”雲歡努努嘴,顯然不吃這套,但還是不情不願地走下幾級台階,忽地回頭,燦爛一笑,“那華姑娘,待會若是方便,我能來找你玩麼?”
“自然。”她揮手告别。
“小師妹為人熱情,不拘禮法。”雲弈解釋,“她年紀最小,叫大家都讓着,結果養成一副頑皮性子,絕無輕慢姑娘之意。”
若非天生羸弱,華烨也該是如此。望着雲歡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她想起那棟冷清的小樓,笑着點頭,由衷道:“這樣很好。”
到達山巅時,恰逢日落西山,霞光萬丈。
“長老曾與陣靈交手,有傷在身,尚在修養,不便探訪。”雲弈領她入座,沏茶,“還請華姑娘在此等候,我自去請示。這兒有些茶點,姑娘請自便。”
“多謝。”她接過茶盞,待雲弈走後又放下,轉而拿起小碟裡一塊粉色花糕。
這味道……她一怔,掰開花糕,糖漬後的濕潤花瓣嵌在綿軟白糕裡,染出團團绯色,還真是也桃。
也桃隻開花,不結果,沒想到還能做成點心,也不知是哪個心靈手巧的想出來的主意。以往華谏不在時,她嘴饞了,就從樓前的也桃樹上摘下幾朵,嚼着吃,貪那一點甜。
不多時,碟中僅剩兩塊花糕,她猶豫一下,還是裝入儲物戒中,預備帶給華谏嘗嘗,又端起茶盞,想借苦味解饞,輕啜一口,淡香流進腹中,竟是清甜的。
不愧是雲宮,茶水小點都甚合她心意。
待一壺茶喝到近底,日頭徹底墜入地平線之下,雲弈才姗姗來遲。
“抱歉,華姑娘。”雲弈歎息,“但天色已深,山路崎岖,還請留宿一晚。”
沒想到雲弈言出必行,真為她舉辦了一場歡送宴。
門外夜色深深,殿内燈火通明,弟子們争妍鬥豔,好不熱鬧。
有的獻唱,袅袅餘音繞梁;有的鬥舞,漫天彩帶飛揚;有的引鞭,耍得掌聲雷動。
弦歌聲,叫好聲……聲聲入耳,甚嚣塵上。
正聽旁座姐妹嬉鬧,瞅見一旁探出個細頸壺嘴,偷偷伸向杯口,她趕忙擋住,“喝不得,喝不得。”
“華姑娘。”雲歡嗔怪一聲,放下酒壺,“你明日真要走麼?”
嗅見雲歡身上酒氣,她含笑道:“是了。”
“好不容易來個合眼緣的,”雲歡垮下臉,小聲嘟囔,“怎麼這麼快就要走?原本我還想帶你去……”
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雲歡擱下酒壺,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要不然,我現在就帶你去吧!”
去哪兒?她張口欲問,對上柔光裡雲歡的眼睛,剔透似琉璃。
電光石火間,無數碎片從腦海中閃過,但隻來得及留住一幕。
風雨飄搖的夜晚,即将燃盡的炭火,碎了一地的酒壇,徹底涼透的飯菜,影影綽綽裡,有人躲在屏風背後,悄悄看來。
是誰?
她試圖看清陰影裡的那雙眼睛,因此錯過了拒絕的時機,被雲歡拉着手,亦步亦趨地逃出這場宴席。
弦月高挂,晚星稀疏。
二人走在林間小道上,落地無聲,草叢裡時不時響起幾聲蟲鳴,除此之外,萬籁俱寂。
經冷風一吹,雲歡清醒幾分,怏怏松手,“抱歉,華姑娘,是我冒犯……”
“你想帶我去哪兒?”她不再去想那雙眼睛。
見她笑了,雲歡一愣,緊跟着笑起來,指向憧憧林影深處,“這幾日異芥青蘭開了,很美。”
“異芥青蘭?”
“當年師父去陰山救難帶回來的靈物,剛來的時候差點因為水土不服死掉,後來大師姐每日悉心照料,好不容易才給救活,養了好幾年,近日才開了。”雲歡吐了吐舌頭,“我一直以為就是根草呢,沒想到還會開花。”
二人相視一笑。
“實不相瞞,我與姑娘一見如故。可惜你明日就要走了。”雲歡攬過她的臂彎,“唉,要不是我不能下山,不然多少送你一程。”
她不動聲色地回轉手臂,“雲姑娘不能下山?”
“師父和師姐們不讓我下山。”雲歡低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踢開腳下石子,“都說我年紀太小,容易被騙,可我在這山上都呆了多少年了......”
待了多少年也起不來去巡山……腹诽一句,她想起老叟的話,又問,“那逢年過節,都是家裡人來看你嗎?”
足有半晌,雲歡才道,“我……是個孤兒,是被師父撿回來的。”
“啊,抱歉,我……”她嘴笨,一時卡殼。
“沒事兒。”雲歡大度地擺手,“你有所不知,這裡一大半的人都是孤兒,剩下的不是窮苦人家養不活送上山的,就是師姐們從各個地方救回來的受苦受難的孩子。我們在這裡長大,山上就是我們的家。”
無意得知這些,她醞釀半天,幹巴巴道:“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下山。”
“你是第一次下山?”雲歡詫異,“為什麼呀?是因為你家裡人也管得很嚴嗎?”
她一噎,倒不是說華重樓管得很嚴,而是根本沒管過。
說她是親傳弟子,玉牌權限卻與宗主相當,禁地和藏經閣随便逛;說她是宗門貴女,弟子們絕不服氣,但連長老們都禮讓三分。
說不準她哪天一時興起想當宗主,改日華重樓就會讓位給她。
要不是這副身體太弱,下山後怕會遇險受損,她也不會老老實實待在山上三年。
“我……以前身體抱恙,卧病在床。”她字字斟酌,“後來費心調養數年,才能走動走動。”
“那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出來啊?”雲歡擔憂道。
“不是一個人。”她想起華谏,不知他現在用過飯沒有,又不免失笑,華谏不像她,不需要吃飯,“有人在山下等我。”
“這樣啊。那難得下山一趟,你打算去哪兒呢?”
“去承州……看看。”
“承州?”雲歡驚喜道,“上回大師姐給我帶回來一壺酒,叫什麼蜜什香露,就是從那帶回來的,說是用露水和當季的新鮮果子釀的,特别好喝,你去那一定要嘗嘗……”
看樣子雲歡不知道芥子境的事,她想。
“還有還有,承州風景很美,毗鄰塗水,又稱為千湖之州,其中最大的就是蓼藍湖,名列五州十大美景之一……”
雲歡仍在絮叨,把從書上看來的、周邊聽到的所有和承州有關的事都講給她聽,都是些很瑣碎的、長老們不屑交代的事情。
但這感覺并不壞。她安靜聽着,手指微微蜷縮起來,仿佛觸碰到了雲歡的一片真心。
說着說着,雲歡忽然一停,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沒有。”她又道,“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诶?怎麼就到了!”
馥郁的香氣裡,困于林間的視野豁然開朗。
一泓清泉在月色中蕩漾,連綿水波洗過泉眼處的鐵青色矮樹,一半繁盛,綠藤簇擁着朵朵白花,而另一半枯萎,光秃秃的樹杈徒勞地高舉枝丫。
異芥青蘭,原來是寄生在青岡木上的藤蔓。
“你看那兒,長了一對雙生并蒂花!”
順着雲歡指的方向,她看向樹冠最高處,兩朵白花被一藤托起,在晚風中搖曳,各自開得極盛,又相依為命似地緊挨着對方。
“我去摘來送你!”
不等她開口勸阻,雲歡旋身而起,踏着漣漪前行,幾步逼近矮樹,随後足尖一點,飄然落在樹梢。
“小心!”她隻得大聲喊道。
雲歡對她隔空揮手,示意無事,旋即側身,小心穿過層層枝杈,探進空隙,輕巧拈下那對花,裙擺掃過柔韌的藤身,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不過半柱香時間,花被送至眼前。她遲疑道:“多謝姑娘好意。可這異芥青蘭難得才開一回,随手摘得,豈不是辜負……”
“放心吧。一朵花而已,大不了多抄幾遍心法就是了。”雲歡拍拍胸膛,又做了個鬼臉,“再說了,摘都摘了,難道還要放回去不成?”
“那便多謝雲姑娘了。”她接過青蘭,蕊心鵝黃,花瓣雪白,觸感綿柔,仿佛上好的錦緞。
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來自山下的禮物。
“華姑娘。”雲歡突然喚道,神色是從未見過的鄭重,“我們年紀相仿,又同是居于深山,想去外面一觀,不如今日義結金蘭,以花為證,以後一同闖蕩天下,如何?”
義結金蘭?她眨了下眼。
雖說聊得不錯,但似乎她倆才認識一天?再說,去了芥子境還不知能不能回來,一起闖蕩天下什麼的……聽起來就遙不可及。
可雲歡的眼睛那麼亮,笑容那麼明媚,連帶着心也滾燙一瞬,仿佛被灼傷。
無名又笑了。
隻有她一個人能聽見的笑聲,輕佻中帶着譏诮。
但她置若罔聞,勾唇笑道:“好。”
提前結束宴席,安排好明日事務,雲弈拐過長廊,繞過假山涼亭,輕車熟路地穿過竹林,來到一座竹屋前。
“大師姐。”守在屋前的兩位弟子立即行禮。
雲弈點點頭,身上酒氣未散,不由揉了揉額角,叮囑道:“今日有外人來訪,需更加小心謹慎。”
“是,大師姐。”
月輪明晰,萬裡無雲。
今夜本該沒有雨,可不知什麼時候起,晚風作怪,緩緩吹來遠方的烏雲,天色漸暗。
原本打坐的雲弈有所警覺,凝神查探周圍,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小弈……”屋内傳出一道虛弱的聲音。
“師父,我在。”雲弈恭敬應道。
“讓歡兒來一趟。”那聲音連連咳嗽,“其餘人,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是,閣主。”
半個時辰後,雲歡走出小屋,滿臉淚痕。
風叫嚣起來,雨随之落下,打在瓦礫葉梢,零丁作響。
“叮咚——”一陣連續的脆響,由遠及近。
離得近了,才辨出是雨打在傘面的聲音,卧在榻上的老妪支起身子,望向窗外。
有一人撐傘,踱步而來。
傘面低垂,細雨成線,遮住那人的面容。
檐角燈籠被風撥動,燭火将影子搖晃成模糊的一團。
雨停了,月色幽幽。
那人停在門口,沒有出聲,也沒有敲門,默然站着,好似成了一棵樹。
“是……大人麼?”老妪輕聲問道。
烏雲飄然而過,遮住一輪弦月。
吱呀一聲,門開了,但在月出雲層前,門又欣然合上,來人站在角落的陰影裡,雌雄莫辨。
“我不看我不看。”老妪急忙閉上雙眼,生怕那人走了就不再回來,“别走,大人别走。”
黑暗中,腳步聲離得近了,随後是沁涼的、雨一樣的氣息。
涼意悄然落在掌心,來人握住她的手,澎湃元力湧入她的經脈,洗刷四肢百骸,仿佛無窮無盡。
“這些年……”老妪回握那隻手,憐愛地一一撫過那人指腹上的繭,像是細數那些錯過的時光,“大人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那人将老妪散亂的白發撥至耳後,注視她。
那是一張令人恍如隔世的面容,曾清麗出塵,也曾盛妝秾麗,但如今布滿滄桑,不複當年風光。
“你老了。”那人平靜道,“老得快要死了。”
就算元力足以修補受損的經脈,也救不回将盡的壽數。
“夠了,足夠了。”老妪笑着搖頭,忽而哽咽,“當年……咳——”
一陣急促的重咳,似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個幹淨。老妪動作不及,一團嫣紅濺在那人衣上,仿佛紅梅入雪,零落成泥。
那人耐心拭去她指縫間的血迹,扶她躺下。
“大人,是我……”老妪顫抖地伸出手,不知是要尋求一個依靠,還是乞求誰的原諒,“是我沒用,害得九洮……”
“夠了。”那人截住她的手,輕輕貼在臉側,“你活下來了,就夠了。”
“大人,大人……”大顆眼淚順着稀疏睫毛滾落,老妪反複呢喃着,最後竟糊塗起來,叫起别人的名字,“歡兒……”
那人在榻邊坐下,牽着老妪的手放入被窩,仔細掖好被角,一下又一下地輕拍蓋被,回應老妪的呼喚,直至她氣息漸低,一聲弱于一聲,歸于寂靜。
僅一瞬的沉默,那人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大概是在節日裡或盛典上演奏的曲子,節奏輕快,旋律悠揚,但在這月光肆意流淌的深夜裡,在窗外傳來的簌簌風聲中,聽起來如此寂寥。
照例卯時起,她收拾好房間,一推門,發現雲弈站在小院門口,仿佛已等候多時,即道:“早上好。”
“早上好。”雲弈上前,遞出一個方正的油紙包,“這是餞别禮,一點小心意,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由草繩包紮,應當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她放心地接過油紙包,入手溫熱,摸着軟中帶硬,掂了掂重量,有些輕,一時摸不準是什麼,遂問道:“這是?”
雲弈輕咳一聲,一抹薄紅爬上耳根,“昨日見華姑娘喜食花糕,因此擅作主張做了些,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原來那糕點是雲弈親手做的?她一愣,這人還真是……心細如發。她珍重地收好油紙包,颔首道:“多謝雲弈師姐。”
一擡眼,注意到雲弈眼下兩團濃重的青黑,“這是……”
“做東西不太熟練,多花了點時間。”雲弈十分坦誠,又道,“原本有不少弟子想來為姑娘送行,但我怕打擾姑娘清淨,因而讓她們先回去了。”
“多謝雲弈師姐。日後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請盡管吩咐。”她再度道謝,說完不知怎麼想起另一位雲姑娘,不禁一笑,估計雲歡此時還在夢中酣睡呢。
雲弈笑道:“我送姑娘下山。”
二人并肩,在雲宮的清晨中穿行。
“大師姐!不好了!”
她聞聲回頭,是位神色匆忙的紅衣女子,在昨日的宴席上耍得一手好鞭,令人印象深刻,名為雲栖。
“何事如此慌張?”雲弈皺眉。
“閣……”雲栖一噎,偷偷瞥了眼她,“長老,長老她……”
“我知道了。”雲弈打斷雲栖,深深看她一眼,歎了口氣,“華姑娘,保重。日後再來,必定好生招待。”
她沒有錯過雲栖那一眼,心想這事兒外人大概不便插手,便點點頭,不再過問,向山下和華谏約好的地點行去。
不知是下過雨的緣故,還是别的什麼,涼風中隐約夾雜一縷花香……奇詭的花香。她蓦然回首,長長的青石階梯上空無一人,晨霧飄渺,盡頭一輪朗日。
是錯覺麼?總感覺有人在跟蹤她。
她定下心神,繼續向前,步伐忽快忽慢,那縷花香也忽淡忽濃。
不是錯覺,是真的有人。
她繞過台階,快步走進山中,假意尋找什麼,幾步路轉身後,隐去行蹤。
半晌,窸窣聲裡,一個黑影探出草叢,鬼鬼祟祟地張望一陣,見四下無人,貓着腰起身,突然一聲驚叫,“啊!”
有什麼東西抵在頸側,尖銳,且冰冷。黑影打了個哆嗦,高舉雙手,很快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連聲叫道:“是我是我是我!雲歡!”
這聲音……她挑起黑影下颌,借昏暗的光線審視來人,還真是一身黑色勁裝的雲歡,方松開手,疑惑道,“你跟着我做什麼?”
“你吓死我了!”雲歡捂住心口,努力平複呼吸,“我來,我來是……”一轉身,忽地頓住了。
斑駁光影裡,她折起半尺長的袖劍,撩開衣袖,徑直插進綁在小臂上的雪白束帶裡,壓緊,扣好。
袖劍不知由什麼材質制成,通體銀白,刃口鋒銳,連日光經過,也染上森森寒意,照出她眼底的漫不經心,仿佛這樣的動作已重複了千百遍。
這是……昨晚與她義結金蘭的華烨?雲歡怔怔看着她,一時忘了剛編好的理由。
自知暴露了真面目,她放輕語氣,安撫道:“雲姑娘,你跟着我做什麼?”
“啊,我,你,你不是要去承州嘛,我就也想跟去看看。”雲歡回過神來,讪讪一笑,眼神飄忽不定。
看樣子是頭一回撒謊。她笑着問,“那你想去承州哪兒?”
“當,當然是,”雲歡支支吾吾,“你去哪我就去哪兒了。”
“你騙我。”她卷起袖口,露出雙臂上的袖劍,适時垂下眼簾,語氣傷感,“你昨日才說我們是好姐妹。因此我不瞞你,這是我苦練已久的保命手段。可你說要同我一起去承州,卻不願意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我,我……”雲歡下定決心,與她對視,“你也要去芥子境,對麼?”
你去那兒做什麼?對上雲歡通紅的眼眶和血絲,像是大哭過一場,她改問:“雲弈師姐知道麼?”
雲歡氣勢陡弱,小聲回答:“不知道。”
“那我不能帶你去。”她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能帶我去?”雲歡急忙道,“你方才還說我們是好姐妹呢!”
她搖頭。
“我知道多個人會多不少開銷。”雲歡放低姿态,“你放心,我準備了很多錢,足夠了。我也知道臨時改計劃很麻煩,要是不方便一起去,你也可以給我指個路什麼的。我不會虧待你的……”
連路都不知道就敢跟蹤她跑出來?她眉頭一皺,“不行。你還小,不知道……”
不知道去芥子境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死,天人兩隔的死,以及生,萬裡挑一的生。
“什麼我還小——”雲歡攥緊五指,但沒能忍住,淚水淌了一臉,一開口,又破了音,“為什麼不帶我去!為什麼?為什麼!”
沒有任何回應。
雲歡捂住臉,慢慢蹲下身,嚎啕大哭。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哭累了,将頭埋進膝間,不想看見她。
“你偷跑出山,随我去芥子境,若是出了意外,擔責的不僅是我,還會牽連雲宮與華宗。”她平靜道,“芥子境變化萬千,危機四伏,我無法保證你的安全,所以不能帶你去。”
好一會兒,雲歡意識到她說的是對的,吸了吸鼻子,擡起頭,悶悶道:“你不要送我走,我會告訴大師姐的。”
話音未落,面上忽地一涼,不是冰冷的利器,而是一雙柔軟的手。
“很好。”
雲歡呆呆地看着她,分明一臉無奈,嘴角的弧度卻如出一轍,和揪到自己犯錯的師父那麼相像——
以至于經曆了後來的那些事,雲歡仍然記得那雙素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以及有風吹過樹梢,枝葉輕顫,仿佛神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