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褪去,山谷漸漸歸于平靜。
柳無眉和無花各自為戰後的其餘事宜忙碌着。石觀音手下的勢力,也因此才露出了冰山一角。
“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龜茲王庭......竟也成了她的掌中之物了。”楚留香發出這道感歎時,葉歸塵剛剛毀去了山谷裡最後一株罂粟。
“這怕是香帥第一次遇見這麼大的動靜吧。”葉歸塵拍了拍衣擺沾上的塵土,“也不知道會不會是最後一次。”
“旁人一輩子看不上的熱鬧,倒叫我一次趕了個正着。”楚留香笑了起來,“隻怕這事當成談資說出去,聽衆都覺得我在編故事。”
“香帥是想問石觀音提及的仙人一事吧。”葉歸塵道。
“公子是個明白人。”楚留香道,“我總覺得在對外談及之前,得先來找公子讨個主意。”
沒人說什麼隐而不發的話,兩人都知道這不太可能。而葉歸塵給出的答案,卻也不在楚留香的想象之中。
“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葉歸塵揉了揉鬓角,“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仙人打亂了他的一切邏輯。無心即是無塵,這點或許還有些聯系,但虛無缥缈的仙,卻完全超出了武俠世界所應具有的想象力。
“又不舒服了?”楚留香沒有着急追問,反而是立刻跟了上去,将人帶到了一旁坐下休息。
“沒事。”葉歸塵搖了搖頭,“隻是我先前說予香帥聽的并未摻假。我失憶了很久,所有殘缺的記憶,都不過是靠這段時間的刺激。我确實不記得還有這樣一位人物,也并不知道無花與之的關聯。”
“那......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長生不老嗎?”楚留香掰開了石觀音的最後一句話。
長生不老......
胃底劇烈抽搐,将另一世界的黑暗反吸入内。逆轉時間的洪流靠得是人命堆疊,而葉歸塵,向來并不明白那樣活着的意義。
他隻不過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甚至最得到優待的一個受害者。
楚留香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劇烈,有些訝然地關切着,“是我問錯話了,還是你的身體要緊。”
然而葉歸塵隻是擺了擺手,等到撐過了生理性的反應,他總算擡起了頭,正視着楚留香道,“長生不老,求的是什麼呢?”
“千萬種風景皆已看遍,所珍視之人也早已離你遠去,長生的一切,不過是徒增厭煩。”
“我想不出長生能求什麼,也不明白它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傳統的求仙思想太過濃郁,強悍如石觀音,也會被一句“仙人”引去目光。楚留香知道“長生不老”這四個字的殺傷力,一旦洩出風聲,高如廟堂,遠如江湖,普天之下皆會被卷入風浪。所以他才一步又一步的試探,想要得到個更加明晰的答案。
但他沒想到風浪中心的主角,對此卻是個如此悲觀的态度。
是經曆過這種苦痛......楚留香瞥見了他因為幹嘔泛紅的眼尾,還是因為什麼别的呢?
背後的故事或許仍有深挖的餘地,但這樣的态度對楚留香來說便已足夠。長生不老的風浪會在他們倆這歸于平靜,他也沒必要,再去掘人隐藏的傷口。
“香帥,主上,原來你們在這。”柳煙飛沿着小道一路跑了過來,“無花讓我們把大家都請過去。”
“可是發生了什麼?”楚留香問道。
柳煙飛撓了撓頭,幹笑道,“就還是上次的事。我師兄想逼着他給個解釋,正巧胡大俠和姬大俠也好奇事情始末,他就說不如把大家都聚在一起,講清楚前因後果。”
“也好,一起過去吧。”葉歸塵緩緩站起身,率先往廳堂去。
故事會發生的地方被布置得分外舒适。葉歸塵挑了個角落坐下,眼前立刻多了個人影,“可是有哪裡又不舒服了?”
熱茶被放在妥帖地放在手邊,葉歸塵擺了擺手,“沒什麼事了,我也想聽你解惑。”
于是後半段的故事,就此徐徐展開。
石觀音擊傷無花時,刻意用的是無塵修習的少林掌法。擊殺經閣長老時,用的卻又是迎風一刀斬的路子。等到無花醒來,面對石觀音已經為葉歸塵羅織好的罪狀,他實在是尋不到破解的辦法,隻能将一切具實以告。然而他說得越多,方丈的神色便越是不忍。等到他将己身一切罪責闡明,等來的卻隻是一句,“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罷。”
“那時我隻是釋然,”他說,“将一切秘密卸下的感覺實在是很輕松,我隻想着自己能夠接受一切對應的懲處,卻萬萬沒想到,石觀音早已算得分明。我的所有坦白,都成了因為不忍師弟踏上歧途所以主動替他攬罪的舉措。”
“說我慈悲心,”無花自嘲地笑了出來,“為何卻對真正慈悲的人視若無睹呢?”
“等我傷好醒來,一切塵埃落定。我再多的申明已成無用,畢竟誰能想到,如此值得信賴的監寺師叔,竟會成為背後的幫兇。我想要從他身上下手,卻反被踢了出去,借着深弘佛法的名義讓我出了少林。”
“等我再回來,得到的便是無塵被捕藥性複發的消息。”無花的眉峰蹙起,“那時的情況着實駭人,寺中所有人都道,受了這般濃烈的毒藥,也難怪無塵師弟會鑄下這樣的大錯。藥瘾的複發隻是讓他們更加确定了先前的推斷,卻沒有人想過,該如何救他。”
“慈眉金剛,也不過是旁觀因果。”
“我不知是何情況,請來問診的醫師一個接一個,卻都道藥石無醫。現在想想,隻怕是監寺長老趁我不在的日子裡早已盲目加大藥量,重新為師弟堆起了藥瘾,磨垮了他的身子。而醫者皆未曾見過阿芙蓉,自然也就談不上醫治。”
“于是你把主上......送回去了?”石駝猛地振了振拳。
“是。”無花歎道,“我總不能看着他死。”
“你想過後果嗎?”
“在生死面前,什麼後果是重要的?”
場上一時陷入沉寂。或隐晦或直接的目光在葉歸塵身側流轉。他知道自己此時應當發聲,卻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半晌,他擠出一句,“阿彌陀佛。”
佛門事,佛門了。一切恩怨,随着佛号化為塵煙。
就像沙漠裡卷起的沙塵,有風時聚,無風則散——
柳無眉和李玉函回了姑蘇,在擁翠山莊裡過着自己的小日子。被葉歸塵授了解毒之法後,柳無眉解除了心裡最後一道桎梏,去時的神色肉眼可見地生動了幾分。